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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掌故里的赵匡胤与文人(随笔)


作者:风雨 秀才,1454.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546发表时间:2018-08-23 16:32:43

【流年】掌故里的赵匡胤与文人(随笔)
   一
   南宋李心传《旧闻证误》载:“乾德三年春平蜀,蜀宫人有入掖庭者,太祖览其镜背云‘乾德四年铸’,上大惊,以问陶、窦二内相。二人曰:‘蜀少主尝有此号,镜必蜀中所铸。’上曰:‘作宰相须是读书人。’自是大重儒臣。”
   乾德(963年至968年),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第二个年号,前为建隆,后有开宝。乾德三年,宋灭蜀,有蜀国宫女被选入宋朝皇宫,其所携带、使用的铜镜背面有“乾德四年铸”的字样。赵匡胤很是诧异,疑惑不解:现在才乾德三年,怎么会有乾德四年铸造的铜镜呢?于是,召见翰林学士陶谷、窦仪询问。二人说:四十多年前,前蜀少主王衍,曾用过“乾德”的年号,这铜镜应该是那时铸的。赵匡胤豁然而解,十分佩服,说:看来宰相还是要用读书人!从此,开始重用读书人。
   赵匡胤发出“宰相须是读书人”的感慨,说明此事与宰相有关。查《宋史•太祖本纪》,这事,真还与宰相有关:“乾德改元,先谕宰相曰:‘年号须择前代所未有者。’三年,蜀平,蜀宫人入内,帝见其镜背有志‘乾德四年铸’者,召窦仪等诘之。仪对曰:‘此必蜀物,蜀主尝有此号。’乃大喜曰:‘作相须读书人。’由是大重儒者。”定新年号时,赵匡胤特别提醒宰相,一定要“择前代所未有者”,作为改元后的年号。宰相牵头,几经推敲,确定改元乾德。乾德三年,蜀国宫人入皇宫,竟然有“乾德四年铸”的铜镜,“诘之”窦仪,发现乾德是“蜀主”曾经用过的年号。赵匡胤疑惑得解,想起改元时的前事,感而慨之:当宰相的,必须是读书人啊!从此,开始重用读书人。
   建隆改元乾德时,当朝宰相是赵匡胤沿用的后周三相:范质、王溥、魏仁浦。《宋史•范质传》载:范质“力学强记,性明悟。”《宋史•王溥传》载:王溥“好学,手不释卷。”《宋史•魏仁浦传》载:魏仁浦“性宽厚,接士大夫有礼。”此三者,并非草莽,乾德年号之失,并不能证明他们不是读书人,只是知识面不广,不知道以前曾有“乾德”年号。相反,陶谷、窦仪虽知道“乾德”曾是蜀主的年号,读的书或多于范、王、魏等,却不一定就有宰相之才。
   乾德二年,后周三相辞去相位,赵普继任。赵普,小吏出身,据说“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读书人。赵匡胤发现“乾德四年铸”的铜镜后,是否询问于赵普,史无所载。想来,应该问过,可能因为赵普不知其何,才“诘之”窦仪。结合赵匡胤的感慨,可以看出,在赵匡胤眼里,乾德三年时的宰相赵普,也不是“读书人”,但赵匡胤却并未因此撤换赵普。“作宰相须是读书人”、“作相须读书人”,其实只是说说而已,什么人可“作宰相”、“作相”,赵匡胤心里自有标准。
   虽不一定选择“儒臣”为相,但“大重儒臣”、“大重儒者”却成了赵匡胤的用人政策。此策在宋朝代代相袭,渐成制度,并传之后世,至明代达到鼎盛。
  
   二
   宋人龚鼎臣《东原录》载:“艺祖时,新丹凤门,梁周翰献《丹凤门赋》,帝问左右:‘何也?’对曰:‘周翰,儒臣在文字职,国家有所兴建,即为歌颂。’帝曰:‘人家盖一个门楼,措大家又献言语’,即掷于地。即今宣德门也。”
   艺祖,是开国皇帝的通称,龚鼎臣笔下,指宋太祖赵匡胤。丹凤楼,是开封城里宋室皇宫的正南门,因门楼上雕有五只凤凰,又名五凤楼,后改名为宣德门。丹凤门经过重新装饰,“雕甍画栋,峻角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朵楼,朱栏彩槛。”(《东京梦华录》)梁周翰认为大宋气象不凡,乃作《丹凤门赋》,献于赵匡胤。赵匡胤不解,问左右:梁周翰这是要干什么?左右说:梁周翰是读书人,是做文字工作的,国家有了新建设新气象,他歌颂歌颂,是履职尽责。赵匡胤不悦:不就是盖个门楼吗,还值得写这么长的赋?将梁周翰精心制作的《丹凤门赋》扔到地上,不再看了。
   《宋史》有《梁周翰传》,也提到他呈给赵匡胤的赋:“会修大内,上《五凤楼赋》,人多传诵之。”在正史的记载里,赵匡胤的态度如何,不得而知。但从“人多传诵之”,却可看出,梁周翰的《五凤楼赋》,至少在当时是名篇,得到了时人的广泛认同。
   龚鼎臣是宋真宗景佑年间(1034年至1038年)的进士。距赵匡胤在位的960年976年,半个多世纪,《东原录》所记,有一定的可信度。《东原录》里还有一则关于梁周翰的记载:“艺祖尝以梁周翰补阙管绫锦院。多决工匠,不能处。及驾幸本院,即欲决周翰。周翰急曰:‘臣,天下名士’,既而宰相救解,艺祖言:‘欲决,教知滋味。’遂释之。”梁周翰管理绫锦院时,工匠织锦的质量和数量,总无法达到要求。他不知表扬是最好的督促,而是采取笞打责罚。越匡胤驾幸绫锦院,知道梁周翰经常笞打工匠,便想让梁周翰尝尝被笞打的滋味。梁周翰急了,大叫:我,是天下名士。幸而宰相在旁说情,赵匡胤才“释之”。可见,梁翰周作为文人、读书人,并不温文尔雅,对待下属,很是峻急峭刻。
   《宋史•梁周翰传》对此事记载更清楚:“开宝三年,迁右拾遗,监绫绵院,改左补阙兼知大理正事。……俄坐杖锦工过差,为其所诉。太祖甚怒,责之曰:‘尔岂不知人之肤血与己无异,何乃遽为酷罚!’将杖之,周翰自言:‘臣负天下才名,不当如是。’太祖乃解,止左授司农寺丞。”到绫锦院,已是降职,又被所“杖”锦工“所诉”。赵匡胤体恤锦工,“将杖之”,梁周翰叫道:我负天下才名,不应该挨打被杖。幸亏赵匡胤看重文人、读书人,梁周翰才得以免打,只是再次降职为“司农寺丞”。若是碰到朱元璋,不给脱掉裤子,把屁股打得稀烂让他斯文扫地才怪。
   梁周翰是后周旧臣,其父梁彦温与赵匡胤是旧识,《宋史•梁周翰传》载:“初,太祖尝识彦温于军中,石守信亦与彦温旧故。”《梁周翰传》接着说:“一日,太祖语守信,将用周翰掌诰,守信微露其言,周翰遽上表谢。太祖怒,遂寝其命。”赵匡胤本想提携一下梁周翰,与石守信商量着要任命梁周翰为知制诰,负责起草诏令。石守信私下里给梁周翰透露了一下,这个梁周翰却没忍住,急匆匆地就上书谢恩。越匡胤见还没任命,就有谢恩表上来,大怒,中止了这个想法,没有任命。梁周翰的求名求利,在这件事上表露无遗。或许,这也是后来赵匡胤不太待见梁周翰的原因吧。
   不管是将《丹凤楼赋》“掷于地”,还是“遂释之”、“乃解”,梁周翰在赵匡胤的眼里,都是不太值得看重的文人、读书人。不管赵匡胤是真“欲决”、“将杖”,还是开玩笑只想吓吓这个“临事过于严暴”的人,对待没有文人、读书人风骨的梁周翰,赵匡胤多少抱着一点戏谑、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赵匡胤对没风骨、善投机的文人、读书人如梁周翰者,却依然不愿轻易“决”、“杖”,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赵匡胤对文人、读书人的看重。
  
   三
   宋太祖赵匡胤,虽是武人出身,靠武功而得天下于后周柴氏“孤儿寡母”,但却或可算是中国历史上最看重文人、读书人的皇帝。
   王夫之《宋论》载:“太祖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读。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三、不加农田之赋。呜呼!若此三者,不谓之盛德也不能。”论中“三戒”,即为后世论说纷纭的“太祖誓碑”。
   王夫之《宋论》所本,或为陆游的《避暑漫抄》。《避暑漫抄》对太祖誓碑,有比较详细的记载:“艺祖受命之三年,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用销金黄幔蔽之,门錀封闭甚严。因敕有司,自后时享及新天子即位,谒庙礼毕,奏请恭读誓词。是年秋享,礼官奏请如敕。上诣室前,再拜升阶。独小黄门不识字者一人从,余皆远立庭中。黄门验封启錀,先入焚香明烛,揭幔,亟走出阶下,不敢仰视。上至碑前再拜,跪瞻默诵讫,复再拜而出。群臣及近侍,皆不知所誓何事。自后列圣相承,皆踵故事。岁时伏谒,恭读如仪,不敢漏泄。虽腹心大臣,如赵韩王、王魏公、韩魏公、富郑公、王荆公、文潞公、司马温公、吕许公、申公,皆天下重望,累朝最所倚任,亦不知也。靖康之变,犬戎入庙,悉取礼乐祭祀诸法物而去。门皆洞开,人得纵观。碑止高七八尺,阔四尺余,誓词三行,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后建炎中,曹勋自虏中回,太上寄语云,祖宗誓碑在太庙,恐今天子不及知云云。”
   据《避暑漫抄》所记,整个北宋时期,太祖誓碑只天子得知,“累朝最所倚任”的重臣赵普、王安礼、韩琦、富弼、王安石、司马光、文彦博、吕夷简等,都“不知也”。直到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4月,金兵攻入开封,皇宫“门皆洞开”,太祖誓碑才被撩开神秘的面纱,为世人所知。
   查《宋史》,不见太祖誓碑的记载。《避暑漫抄》,也不能肯定是陆游所著。尽管如此,太祖誓碑,却为后人反复引证。大家津津乐道的,是《宋论》所言之“不杀士大夫”和《避暑漫抄》所记之“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士大夫,是与文人紧密相连的一个词;文人,又是与读书人相差无几的一个词。于是,太祖誓碑,便成了赵匡胤看重文人、读书人的重要证据。
   当政者,如何对待文人、读书人,或可算是衡量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尺。文人、读书人自有文人、读书人的脾性,时常管住自己的嘴、笔,喜欢对时事、世事发表自己的看法。很多时候,他们说的话、写的文都带“刺”,令人芒刺在背。如只喜欢“偏听”,不愿意“兼听”,“刺”在当政者眼里就会成为“投枪”、“匕首”,甚至“枪弹“、”轰天炮”,感到危惧,采取强硬措施。于是,历朝历代文字狱不断,因言获罪者,不知凡几。太祖誓碑不管是真是假,都是一面镜子,寄予着文人、读书人对当政者的期待,也为当政者如何善待文人、读书人提供了很有价值的参考。
  
   四
   文人、读书人如何自持,历代论说颇多。大家最为唠叨、反复标榜的,往往是“风骨”。
   风骨一词,出自《晋书•赫连勃勃载记》篇未的“史臣论”:“赫连勃勃獯丑种类,入居边宇,属中壤分崩,缘间肆慝,控弦鸣镝,据有朔方。遂乃法玄象以开宫,拟神京而建社,窃先王之徽号,备中国之礼容,驱驾英贤,窥窬天下。然其器识高爽,风骨魁奇,姚兴睹之而醉心,宋祖闻之而动色。”赫连勃勃,匈奴人氏,深得后秦皇帝姚兴敬重、信任,东晋义熙三年(407年)叛秦自立,自称天王、大单于,建国大夏。义熙十四年(418年),即皇帝位。南朝宋元嘉二年(425年)去世,终年四十五岁。元嘉八年(431年),大夏被北魏所灭。文中之“宋祖”,不是宋太祖赵匡胤,而是取东晋而立的南朝宋之宋高祖刘裕。尽管“史臣论”表达的是《晋书》作者房玄龄等站在中原汉人立场上的评论,但其却也不得不承认匈奴人赫连勃勃之“器识高爽,风骨魁奇”,可见,开朝建国者,多为奇器,非同一般。
   据《汉典》解释:风骨,既指“顽强的风度、气质”,又指“写字、作画或作文的风格有个性、有力量”。文人、读书人的风骨,是指他们身上具有的顽强风度、气质和独特个性、力量。说文人、读书人有风骨,对他们是一种很高的褒奖。只是,风骨并不是所有文人、读书人都具备的。遍观古今,真正有风骨的,并不多。
   欧阳修《归田录》卷一里,有则故事:“杨大年为学士时,草《答契丹书》云:‘邻壤交欢。’进草既入,真宗自注其侧云:‘朽壤、鼠壤、粪壤。’大年遽改为‘邻境’。明旦,引唐故事:学士作文书有所改,为不称职,当罢,因亟求解职。真宗语宰相曰:‘杨亿不通商量,真有气性。’”其实,壤与境并无本质不同,亦无褒贬之别,屡屡受契丹欺辱的宋真宗只是借“壤”发飙,在笔头上泄泄愤、悄悄骂骂契丹而已。不想,杨大年却当了真。这个杨大年,虽自视甚高,“不能商量”,有敝帚自珍之嫌,但在我看来,却算是有风骨的文人、读书人。
   最有风骨的,或许要算魏晋时期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竹林七贤”。他们不拘礼节、寄身山野、放浪形骸、狂放不羁的种种特立独行,为后世所津津乐道,自有一番前无古人、后乏来者的气概。读《世说新语》,那些简短精练的故事,故事里睿智隽永的语录,语录里意蕴无穷的寓意,在今天依然适用,依然能引起许多共鸣。超越“士为知己者死”,独立自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视名利为粪土,或许就是魏晋名士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
   文人、读书人,在今天或可称为知识分子。他们的所作所为,或许会带动社会风气。如果所有的文人、读书人、知识分子,都能风骨凛凛,敢言敢为,不像梁周翰那样汲汲矻矻于名利、谄媚于上、严暴于下,而像杨大年那样自尊自傲,不与皇帝“通商量”,有自己的“气性”,社会风气或许便会更加清朗爽利,更加风清云淡,更加天高地远、天宽地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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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宰相须是读书人”的选相之叹,出自文治武功的太祖赵匡胤。他是中国历史上一位看重文人、读书人的皇帝。本篇随笔,从年号“乾德”的逸闻入笔,以翔实的史料和多元的轶事,谈说宋代的文官制度、当政者的用人策略、文人的自重与风骨,将掌故里的赵匡胤与文人,鲜活而生动地呈现于读者面前。引据,借典,信笔拈来,却不拘泥于史料,文有典故,有信史,有蕴藉,也有深切的悟感与洞见,正名与揶揄的同时,自显作者之文人风骨。推荐共赏。【编辑:芦汀宿雁】【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826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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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8-08-23 16:37:09
  任何时代,都要善待文官,文官亦该自重。
   竹林七贤的狂放不羁,《丹凤门赋》的梁周翰之汲汲矻矻于名利,匈奴人赫连勃勃之“器识高爽,风骨魁奇”,读来心有所动。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2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8-08-23 16:40:39
  太祖誓碑,是一面镜子,是赵匡胤看重文人、读书人的重要证据,寄予着文人、读书人对当政者的期待,也为当政者如何善待文人、读书人提供了很有价值的参考。
   引用翔实,洞见幽微。悦读,受益。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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