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在得了不治之症后躺在病床上，在极度痛苦中慢慢走向死亡时的那种无奈和等待。张玉荣已经出院三天了。医生说，人是不行了，回去准备后事吧。陈乾和陈坤早就知道妈妈不行了。在省城肿瘤医院，主治大夫就明确地告诉过他们，检查得太晚了，已经晚期了，医院已无回天之力，回你们县里打针吃药，采取保守治疗吧。
　　 医院里可是个大把花钱的地方。各种各样的检查费名目繁多，高档的进口药价格惊人，尤其是进入重症监护室的病人，那是按小时收高价费的。虽然现在人人都有医保，也增加了报销的比例，但是各种药费、检查费、护理费的盲目飙升，其实老百姓还是没少出钱，只是坑了国家，肥了医院，养活了医生。
　　 张玉荣在县医院前后两次共住院一个多月，保守治疗的费用竟然高达十五万之多！虽然陈乾陈坤主动要求院方给妈妈用最好的药片，输最好的针剂，可短短的三十多天时间，竟然费用十五万！一个小小的县级医院，医疗费就高得如此离谱，北京、上海、广州这些一线大城市，老百姓有了病，恐怕钞票等身也不够用吧？十五万！身为农民的张玉荣，他在黄土地里种粮种菜，种多少年才能种出十五万呀？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病会花掉这么多钱！如果她知道，哪怕是知道费用的一半，她也会死得更快！陈乾陈坤可知道他们的妈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平常日子里的节省已到了吝啬的地步。可他们也深深地知道，妈妈的节省甚至吝啬是因为什么，是为了谁？
　　 如今，骨瘦如柴的妈妈，再也不能为他们节省了。尽管节省到了今天，还是没有给儿子攒够买房的钱，没有看到陈坤走进婚姻的殿堂。她曾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可是她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这样对她。虽然他只上过三年小学，可是”肿瘤医院’’这几个大字她还是认出来了。尽管两个儿子极其用心地把她要吃的药瓶和药盒上的说明书揭得干干净净，她也猜测到了自己的病情。他不止一次的祈求上帝，向上帝祷告，希望能再苟活几年。作为一个母亲，她还有一桩心愿未了。如果就这样让她去见上帝，她会把这极大的遗憾带到天国去。可是上帝似乎睡着了，或者是他祷告的声音太小，或者是上帝原本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神祗！上帝并没有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因为她的病不但没有出现奇迹般的好转，反而一天天迅速恶化下去。
　　
　　 二
　　 自从张玉荣住进县医院，陈坤就在公司请了长假。不管公司领导怎么阻止，如何反对，哪怕是炒他的鱿鱼，他也决心已定。没有了工作可以再找，可妈妈今生只此一个。在他生命的最后旅途中，做儿女的明知道亲人的生命已经无法挽留，唯一能够做到的是尽量地陪伴和心灵上的慰籍。
　　 现在，张玉荣静静地躺在陈坤给她新买来的医疗床上，鼻孔里插着输氧管。因为呼吸困难，她常常大张着嘴，似乎闷得不轻。陈乾陈坤赶紧给妈妈买来氧气瓶。输着氧气，陈坤看到妈妈不再张嘴喘气了，不再闷得像要窒息了。但是，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说话了，干瘪的嘴唇翕合着，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微微地睁开十分疲惫的眼睛，黯淡的眼珠久久地盯着陈坤，目光中充满了哀怨和无奈。他枯干如柴的胳膊动了几动才抬起来，拍了拍身下的床。陈坤问：“妈，你要解手吗？”张玉荣摇了摇头，又用手拍了拍床。陈乾也问：“妈，你是渴了吧？我给你倒水！”张玉荣又摇了摇头，还用手去拍身下的床。众人莫名其妙。陈坤爸看到说：“她可能是问这张床多少钱呢！临出院时陈坤说要给她买一张医疗床，让她听见了，心疼花钱不让买。肯定是想到这方面去了。‘’
　　 “没花多少钱，只几百块钱。妈！您就别操恁些心了！”陈坤这句话分明也是一句善意的谎言。
　　 张玉荣又睁开眼，瞅了瞅室内北墙上新安的空调，又瞅了瞅床头放置的崭新氧气瓶，抬起手指了陈坤一下，无力地垂了下去，皱如刀刻似的眼角里慢慢滚出一滴浑浊的泪水。
　　
　　 三
　　 张玉荣，一个瘦小的女人，体重还不足四十公斤，细胳膊细腿小巧玲珑。可是她脚步轻盈，动作利索，小碎步来去匆匆，总给人一种忙忙碌碌的感觉。虽然张玉荣长得瘦小，但是干活不落人后。她性情急躁有脾气，干不完干不好的活加班加点也得干完干好。自己不休息，也把陈坤爸督促得马不停蹄。家里养猪养羊，地里又种庄稼又种菜，起早贪黑，背负着四十多斤重的药桶，成天在地里打药。细胳膊瘦腿搬起来成筐的黄瓜、番茄非常吃力，累得咬牙切齿地也不停歇，就像一个旋转不停的陀螺，不知疲倦地转转转！
　　 现在这个陀螺停歇了，没有力气转动了，他多么还想再为孩子们转动几年呢！大儿子虽然已经娶妻生子，可是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大，待在家里种地是种不出多少银钱的。农产品价格连年下跌，老农民辛辛苦苦劳动一年，只落得两手空空。现实就像赶鸡子上架一样逼着年轻人外出打工。陈乾夫妻也常常出去打工，把两个孩子交给爸妈带着。接送上下学，孩子的吃喝拉撒，样样都得操心费力。当今的中国社会，父母就是儿女剥削和压榨的对象。这好像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是每个父母都认同的事。张玉荣夫妻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让陈乾夫妻放心外出打工，他们不但全职代管着两个孙子，还把陈乾地里的农活也照管得井井有条。
　　 张玉荣夫妻是勤劳的，但是勤劳却不一定能致富。在黄土地里勤扒苦做一辈子的农民，想给儿女在城市买几间能够藏身的房子也不容易。张玉荣夫妻为了赚到这些钱，小车不倒只管推，吃尽了苦受尽了累，到头来只落得大病缠身，把多少年积攒的用生命和健康换来的血汗钱，在短短的几十天时间里全部送给了医院，把原来准备给陈坤买房娶妻的钱一下子付之东流。因此，张玉荣的心情也是极度痛苦的。虽然她不知道她的病究竟花掉了多少钱，她可能永远也估计不到她的病要花掉这么多钱，但是她也知道她的病要花掉很多钱。这是她给儿子准备的钱，是她们辛辛苦苦好几年才积攒下来的钱。还没有发挥原想的用途，却花到了她身上。自己不当家了，动弹不了了；如果自己能动弹，说话还算数，就是自己现在马上病死，她也不愿意动用这项钱的一分一厘。
　　
　　 四
　　 三天后，张玉荣油尽灯枯，在恋恋不舍和极度痛苦中结束了她五十八岁的人生旅程。恍恍惚惚中她看到上帝派来的天使来接她，说要带她到极乐世界去。他正在犹犹豫豫半信半疑，猛然间听见一片哭声，她不由得回头一望，她看到了自己的家。她的家里忽然来了好多人，都在紧张地忙碌着。房门前面搭着一个高大的彩棚，彩棚里的草垫上跪着几个男人。陈乾和陈坤正在彩棚下放声大哭。另外几个男人她都认得，全是陈家的侄子和孙辈。彩棚前面的方桌上，摆放着一张她年轻时的大幅照片。往屋里看，一个身材短小的女人，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安静地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这个女人她感觉特别面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这一眼她看清楚了，原来是自己躺在那里休息。可是她又想，自己怎么会躺到这里休息呢？莫非……？她突然间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她大声哭，大声叫，她不想走，她还有心愿未了。可是好像任何人也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存在，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没有人理她。她在被天使带离家门的时候，回头看见了她的两个可爱的孙子，没人照管，一副饥饿的样子，站在他们的爸爸身后发呆。她走了，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现在，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只是一具几乎没有了一点水分的尸体。
　　 又三天后，一副装着张玉荣瘦小尸体的棺材被埋到了土里。一个小小的坟堆周围扎着几个漂亮的花圈，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句号。坟堆前面一地鞭炮炸响后留下的纸屑，全套的纸人、纸马、纸房子正在不远处燃烧，散落的纸片和黑色烟雾在风中飞起老高飘向远方。大部分的亲戚和朋友都已经走掉了，只有陈坤还跪在妈妈的坟前，久久地不肯离去。这几天他流了很多泪，可是一想起自己寸恩未报，妈妈竟早早地因病不治而亡，他就痛心得虫咬猫抓一样。为了供他上学，为了多给他攒些买房的钱，妈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日夜忙碌，不承想竟落到这个地步。妈妈的遗憾已然埋在了土中，我的遗憾将永远生长在心里。陈坤一想到这些，眼泪就又止不住地哗哗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