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遇见】磷火(小说)
中午吃饭时,母亲放下筷子眼睛没看我,说:“田桂珍叫我去,我不去她走不了。”
我想说的话太多,但一句也说不出来,我知道老人们心思。
一个人大限已到,痛苦万分,却又迈不过生死门槛,辗转呼号。这时,要打一个与其极有缘极善良之人来送她一程,她才能解脱尘世,魂入冥国。
晚饭时,母亲又说一遍,而且说明天就走,眼睛还是没有看我。
我盯着母亲那双混浊眼睛,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难道我和田家的缘分真的剪不断理还乱吗?田阿姨在两百多公里外的喀什,母亲怎么知道她在呼唤自己呢?
莫非母亲的心灵感应又灵验了?
那天,一位黑瘦白胡子驼背老人来我家神侃瓦子街战斗,红柳戈壁开荒,抱着我这胖肉蛋儿骑黑驴。临出门时对母亲说:“老妹子,那阵子你背过我,等你走不动了,我来背你。”
他走后,母亲闷声不响上街扯布作身老衣。不几日,那位“杜立海英雄连”机枪手的孙女哭奔我家:“奶奶,爷爷去世了。昨天晚上……他还叫你……还说要……背你。”
母亲平静地夹着老衣说:“别哭,你爷爷打仗是英雄。他不喜欢眼泪……”
我听母亲说过这段故事。
刚解放时,进疆部队开展大生产运动,他们在红柳戈壁开荒种棉花。苏式喷雾器使用前要打气,那位机枪手打气过量,被爆裂的气筒击中下巴壳,当下昏死过去。母亲给地里送水,在地头芦苇丛中发现了昏睡的他,把他背回地窝子时已是半夜。
上次母亲见了他怎么就知道他要走了,就给他做老衣呢?难道这次是田阿姨?我问道:“田阿姨真的叫你去?”
母亲望一眼苍天自言自语:“这两天老觉着有人在叫我。谁呢?只有她,早听说田桂珍住医院了。我不去她走不了。你买两张车票。”母亲郑重对我说:“你也该去的。”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有心灵感应,尤其是母亲那一代老军垦。他们在一块住地窝子,人拉犁,喝苦水,感情深。
我买了两张去喀什的班车票。不管母亲的心灵感应是否能应验,也管不了田桂珍是否在呼唤母亲,我突然强烈地想见到田惠惠……
二十多年前的惠惠,在我心头鲜活明亮。
文革像叶尔羌河耍二球脾气式的洪水,把胡杨树枝与牛羊践踏的草根,统统卷入混浊的旋涡。田惠惠这位政委千金,跟我母子俩被卷到一辆破旧的解放卡车上。她父亲挨了批斗,陷在牛棚里。
那年月从喀什到大河沿要走五六天,自带行李干粮还有一大壶万不可少的水。吃了西瓜,司机会提醒你把瓜皮朝下扣在路边,碰上快渴死的人捡起瓜皮啃几口,说不定会救人一命。
真是少女不识愁滋味!父亲在蹲牛棚,她却杏目盈盈,顾盼神飞,上车就毫不客气地往我行李卷上一坐。母亲眼中似乎有点看不惯。她却一口一个,新元哥叫得我心如猫爪找乱了方寸。
路像扬起的鞭子,车象发情的毛驴。
惠惠说这叫“三跳路”。车在路上跳,人在车时跳,心在肚子里跳。她又跳又笑,那胸前凸起的一对鲜活的兔子把颤抖传给我……
她从军用挎包里抽出两条纱巾,一条不由推辞给我母亲围上,另一条边往头上扎边扭脸一笑:“没有你的。你呀,晒黑点没关系。”
天黑透了,车灯像软塌塌的白扫帚晃荡着。突然在夜色中刷出一截残破的土墙,车进了一家荒滩野店。司机说,这里叫西格尔,别怕,刚闹过地震。星光残照,半边屋塌,另半边仍然开张营业。一个维吾尔族女服务员强撑着粘乎乎的眼皮,一晃扔进一支蜡,再一晃人没了。
母亲和惠惠住一间房子,铺开行李,惠惠叫我打水去。
“算了,凑和一下吧。哪里去找水?”我说。
“你耐脏,你凑合,阿姨怎么能不洗呢!”惠惠说:“阿姨和我妈妈住地窝子开荒时,每天还要用热水洗脸呢。”
我隐约感到母亲微微一震。
“到哪儿找水去?”我问。
“你听,”惠杰头一偏仄起耳朵:远处隐隐有蛙呜。
我俩拎着白铁皮盆予,手电在黑幕中划出晃动的圆圈,我轻轻拉住年轻姑娘光洁的手,心跳加快。她似乎对我火辣辣的内心冲动毫无觉察,只顾迎着蛙声摸索过去。
刚到水边.突然惠惠猛地回头一把抱住了我。我看到黑沉沉的草丛中,飘出一星蓝幽幽的火光,跳动着,逼近着。
我轰然一震,头发炸立,我轻轻把惠惠护在身后,慢慢向鬼火逼去。是狼?休想伤害我可爱的姑娘……
“咣当”一声,惠惠手中的电筒掉在片石上。
蓝色的火星悄然惊散,我俩都松了口气。
回屋后,她以笑压惊。双手把水端给母亲:“阿姨洗脸。哎哟!”灯光一照,水中游动着几个蝌蚪。
我们大笑,母亲毫不在意地把黑家伙撩出去说:“来,咱俩一块儿洗。”
我和惠惠争起来,我说:“刚才看到的是狼,两三只,蓝光成双成对。”惠惠边洗脸边急切说:“不是狼,是磷火。天这么热,死牛死马骨头里的磷晒出来了。”
母亲脸色突变声音有些怪:“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好象是狼,从草丛中晃出来的。不过……”我没有心思与姑娘争,口气自然软了。
惠惠得理不让人:“是磷火!狼眼睛怎么会飘来荡去呢?我奶奶讲过她们在红柳戈壁开荒时,常去捡骨头烧了作肥料。我妈那时可怕鬼了……”
母亲突兀得问一句:“你妈妈说那时看到是磷火还是鬼火?”
“刚开始她以为是鬼火,后来学了文化才弄明白是磷火。”
母亲轻轻叹息着,身影在裂开口子的墙上晃动着。
“快洗快洗,明天还要赶路呢。”我催促道。
第二天,车继续往东开,一望无际的大戈壁像烘炉烤的空气又燥又烫。维吾尔族有种乐器叫,沙巴依。一尺多长,上衔铁环,表演时摇晃击打,我觉得车就像沙巴依。
突然一阵尘土遮天蔽日,司机迷了眼,车子一头碰到石头上。“哎哟!”惠惠闷叫一声捂住头,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母亲急了,用拳头砸驾驶棚。司机伸了伸头见怪不怪地说:“前头有个硫磺矿,找人包一下。”
母亲用手绢按住她的伤口。胸前的小鸽子终于老老实实了,只有那双大眼睛活泼地眨巴着。
车停了,光秃秃的石山下一片低矮的土房子。惠惠身子软软的,娇嗔无力。我不由分说背着她,向硫磺矿跑去。
包好了伤口,惠惠扭脸一笑说:“不叫你背,你真……”她摇晃着向汽车跑去还扎撒着手:“阿姨,我好了!”
其实,不过碰破了点皮。
但是上了车惠惠喊头晕,柔情万端靠在我怀里。母亲扭过头,看路边无尽的铁灰色的戈壁滩……
惠惠乘夜色贴耳问我,如果昨夜在西格尔碰见的是狼,你会只顾自己跑吗?我非常认真地说:“向毛主席保证,宁可被狼撕成碎片也要保护好你。”
汽车夜过干沟,缀满星光的黑锅在车顶旋舞,两颗赤热的心终于毫无顾忌地贴在一块儿。她在我耳边喁喁软语被风扯去一半,但我还是全懂了。她父亲进了牛棚,托亲戚在山东老家给她找了个对象,非叫她回去见面不可,而她却深深喜欢上我……
就这两天?喜欢上了我?有点……
我真希望干沟永远走不到头。
转瞬间,惠惠变成了中年女性。
大客车在平坦的柏油路上行驶,迎面一辆桑塔纳轿车横在路上,下来一位丰满的中年女士:“是零六八团的班车吗?李阿姨在车上吗?”
我有几分惊奇,母亲一上车就说惠惠要来接的。我从窗户里伸出头:“惠惠!”
坐进桑塔纳,我偷眼一看惠惠已是成熟的中年女性,眼神里少了活泼明快却多了深沉自信。目光偶一相撞电流在两颗心中激荡,我们曾有过那么珍贵的夜晚……
我和惠惠在大河沿火车站难含难分,后来我从甘肃老家回到零六八团时,惠惠还没回来。她父亲从牛棚被解放出来。“三结合”进了领导班子,当即把惠惠调到了团医院。
思恋之火煎得人心焦骨疼!
我这个“黑五类”被赶到远离团部的基建连。那年月“基建”二字必是牛鬼蛇神之荟萃也,基建就是开荒。
地窝子,干打垒,土块房,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鬼蛇神”。基建队远离团部,没有电话,形同孤岛。马车每星期去团部拉面粉,这是连队与外界的唯一联系。而装车扛面粉又脏又累,无人愿意干,我自告奋勇干此活。为能去看看团部的人群,看看惠惠。
但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转眼到十月,一场秋风一层凉,掐指一算,惠惠竟然去了五个多月。那天,我又是一身白灰,肩膀被二百多斤的面粉压得酸痛。我顺着医院一排玻璃窗,突然,我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熟悉的身影,是惠惠!我一阵激动,不知说什么好。
不料,突然有人从背后把我拦腰抱住:“不许动!坏家伙!”
我猛一甩腰,那人一屁股坐在一丈开外。但另一个壮实的复员军人侧身一脚把我踢翻。接着,我被五花大绑押到菜窖里。
要阶级斗争的弦紧绷的日子里,我这样一身尘土,挨窗窥探的人不被当成坏人才是怪事。难怪那位揉着屁股,手里扬着军用皮带的“老转”说:“我是早发现这小子到医院来鬼鬼祟祟,今天可逮着了。”
我老老实实招供:“我是来找田惠惠的。”
“谁?惠惠?!”那人眼中流出不屑:“你为什么找她?”
“我们是同学。”
不一会儿,惠惠的母亲田桂珍来了。她身材发胖,眼皮浮肿。她走近我,我从她眼神中读出“你为什么找惠惠?你有什么资格找惠惠。这会玷污惠惠的名声……”她分明从我的眸子中领悟:“我爱惠惠,我小时候你不是搂着我叫我‘祖国的花朵’吗……”
相视无言。她突然转身走到门口低声嘟囔一句:“我们惠惠不认识他……”
皮带无情抡了起来。我咬紧牙关不吭气。
不知什么时候,喊打声突然停了,仿佛乐队指挥猛地压下了指挥棒。随后,进来一位苗条女郎。
是惠惠,朦胧中似乎披着粉色的婚纱。
她控制着急促得呼吸说:“他是我的同学,是我带信叫他来的。”
“你……叫他来的?”“老转”愕然了。
“是的,我请他来吃我的喜糖。”惠惠冷冷地说。
我的心一阵痉挛——挨皮带时我的心倒是坦然豪壮的。
绳子解开后,我像出笼的饿虎一头撞出门去,真想学受伤的野兽仰天长嘶……
坐马车往回走,天已黑了。疲惫的马无精打彩地走着,我的心已麻木了,不知这车把我的命运拉向何方……
赶马车的王班长突然叫出声:“啊——”我一抬头发现远处出现了蓝幽幽的火光,飘忽游移,忽近忽远。
是磷火“秋风鬼唱鲍家诗”还是狼群“钩爪锯牙食人肉”?我气血上涌头发直立,狂喊:“来呀——”
马惊而狂奔,飞尘紧咬车邦。
桑塔纳车又轻又稳,喀什遥遥在望。
我从后视镜中凝望白发如银的母亲,和依然俏丽的惠惠。
母亲怎么知道田桂珍在病床上辗转呼号,要见母亲一面?莫非真有神秘的心灵感应?二十年前我为惠惠嫁给他人而痛苦万分时,母亲只是淡淡说了句:“你们成不了,你们碰见了磷火,磷火是一碰就散的……”
啊!磷火!鬼火!狼目……为什么在我家和田家两代人的命运关键时该总是出现?当我读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时,书竟幻化为飘忽的磷火。
惠惠只顾和母亲低声说话。
田桂珍昏迷两个多星期了,咽不下那口气;她选的老衣是当年进新疆时穿过的旧军装,她清晰呼唤当年开荒住地窝子时姐妹们的名字。她疼痛万分在床上扭动还呻吟道:“磷火……”
我眸子一转,目光与惠惠相撞:啊!干沟之夜,那美丽的星火多么美!人生有那么几秒钟足够了……
母亲颤抖着嘴唇默念着“磷火”苦涩的血往心里流……
一九四九年冬,古城喀什沸腾了!羊皮鼓和唢呐吹奏着欢快热烈的维吾尔乐曲,人民解放军进城了。母亲抱着半岁的我,挤在欢迎的人群中,父亲从中苏边镜召回参加学习班。旧政权如大厦覆亡,父母亲那一代人头脑中的一切必须连根拔除,等着共产党播种新的东西。
一九五零年,母亲和首批进疆的“山东大葱”来到红柳戈壁开荒。母亲因为有初中文化而当了班长,“大葱”们多是文盲。
地窝子里住了六个女兵。我是人见人爱的“小鬼”。夜里,开荒战士常迷路,文教用红纸扎了个灯笼挑在木柱上,上面写着开荒高工效的名字,那红灯下便是我的乐园,炊事班老班长是我的“保姆”。夜色中,汗臭味夹杂着莫合烟味,陕西甘肃河南话夹杂着山东四川腔,叔叔们阿姨们扑愣着眼皮吸溜着苞谷糊糊,围着红灯看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田桂珍那时是活泼的农村姑娘,常把我精溜溜从母亲被子中拎出来,搂在她怀,贴耳教我叫她:“丈母娘。”
大概是五一年的夏天的一个晚上,母亲刚要洗脸,田桂珍风风火火顺坡而下进了地窝子,带着哭腔说:“李班工,又死了一棵苗子。咋办……”
母亲端详着那棵根被虫咬的棉苗:“是什么虫子?”
“不知道。”
母亲把军帽往头上一扣说:“走!上团部找苏联专家去。”
“上团部?这阵子去……”田桂珍犹豫了。
母亲知道田桂珍怕什么,去团部要经过马家花园废墟,那里常闹鬼。维吾尔族老百姓传说,清末疏勒提台马大人在这里兴建庄园,树木参天,金屋藏娇。一天,马大人出游发现一小皮靴匠的妻子美艳,遂抢至马家花园。小皮靴匠追到时已是半夜,只见城门紧闭,遥闻男女嬉乐之声,他悲愤至极一头撞去,骨碎火喷,庄院顿成火海。从此,这里常闻鬼哭狼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