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忆里，1997年秋季的那场台风有点大。之所以记得那个时间，一是因为那年我刚刚从乡下医院调来县医院不满一年，我们的女儿才刚满三岁；二是因为那年我们家在家庭建设上曾经有过不小的动作，我和老公为了迎接久寄的女儿和婆婆即将从乡下过来长住，把那套两室一厅的房改房作了改头换面的装修，又在院子里搭建了一间专门用来炊厨的小房子，还在院子的两侧垒砌了围墙。
　　 围墙垒砌后的第二天恰好台风就来了，那一场狂风暴雨带给我家的自然是那两侧砖砌了还未来得及粉刷的围墙整个地卧倒。
　　 话说台风远走后的第二天，老公接到通知下乡察看灾情去了，于是，我只好趁着休息天拿着铲刀和畚箕等，单枪匹马挽起衣袖清理狼藉的围墙。老实说，这活计于我而言很是头疼。
　　 正干得腰酸背痛时，抬头就见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通过敞开的外墙大门，堂而皇之地已经来到我的面前。
　　 这是一位陌生的男子。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有点愕然，我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要向我靠拢，我在心里提高着警惕。
　　 男子的外貌土得掉渣，身高和我这个女人中的中等个儿差不多。只见他瘦瘦的身板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旧衬衣，一条遮住膝盖的、边缘已经呈锯齿样破损的黑色裤子、松松垮垮地罩着两条纤细的黄褐色的腿，他的脚上是一双已经露出脚趾的泥黄色解放鞋。他的头上则不伦不类地戴着一顶医用的白色工作帽，帽子下面则是一张与腿部同色系的国字脸。初看他五官的搭配也不可怖：整张脸带着讨好人的笑容，眉毛浓密而东倒西歪，活像冬去春来时节被踩踏了还未苏醒的麦苗。他的那双眼睛分离得有点过分，乍看就像鼻梁上方伸出了两只隐形手臂，托起了两个隔得太远的小玻璃球。两只玻璃球的中部下行，可以见到那根微塌的鼻梁，似是泛着忠厚光泽的被浅浅切去了一块的胡萝卜。彼时他的嘴唇是微翕的，厚厚的唇瓣好似酱缸里新捞出来的，刚刚分切了的酱瓜。
　　 看到我的那一刻，男子空洞的眼睛迟缓地，眨动着羊眼一般的温良，他沙哑着声线低低地喊我阿姨。接着他断断续续地说，阿姨，墙倒了呀？是风吹的吧？
　　 接着，他手指着天空又说，昨天那个雨太大了，吓人。
　　 随后，他把上举的手指转了个方向指着倒塌的围墙说，阿姨，这个你做太脏，我替你做。
　　 我的心里对这种自来熟的自我推荐很不适应。再说，就我的年纪好像也远够不上做这个人的阿姨。于是哑然失笑间，我摆摆手说不用。
　　 见我拒绝他又说，阿姨为什么不要呢？我可以帮你做的。
　　 看他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我笑了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做事？
　　 阿姨你不认识我吗？我是陆宝。在医院，大家都认得我的。
　　 哦！陆宝也是在医院工作？
　　 嗯！嗯呐。
　　 你在哪个科室？做什么工作的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听了他的自我介绍，我的心里有了很大的怀疑，总感觉是哪里出了大失误。
　　 嘿嘿。阿姨没见过我，我肯定见过阿姨的。陆宝不说谎的。真的，我每天都在医院。
　　 一番对话后，我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自称陆宝的男子肯定是个脑子常年短路的、非傻即呆的人物。
　　 那天的后来，为了支开这个寻上门来助人的呆货，我给他拿了两块蛋糕，接着便准备丢下一塌糊涂的围墙走人。走之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寻找了一个借口。我说，陆宝，吃完了蛋糕就回去吧。这个活我们今天不干了。阿姨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这儿也不是马上就能整理好的，你还是去忙你的吧。
　　 哦。阿姨你忙呀？怎么办才好呢？说完，他挠挠头皮好似豁然开朗般地笑着说，看陆宝笨的，阿姨你去忙，这里不是还有我么。
　　 那天后来的事情有点匪夷所思，傍晚，当我打开屋门走近那片狼藉地的时候，我看到除了外面围墙的大门依旧洞开外，那些工具和砖头都已经被归放得好好的，而且，所有的烂泥也已经清理干净。
　　 那一刻，我的心里有点懊悔，我懊悔自己竟然以先入为主的主观臆断怠慢了一个热心助人的好人，甚至还将其打入呆人的行列。也就从那时起，我期望着再一次见到陆宝，并当面对他说一句谢谢。
　　
　　 二
　　 再一次见到陆宝是在一个上夜班的晚上。
　　 其实在此前，我已经从医院同事和那些保洁工的口中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有关陆宝的事情。
　　 他们告诉我，幼年的一场脑膜炎导致了陆宝后来的弱智。他父母早亡，不识字，常年和哥哥嫂子一起生活，因为他的弱智，清高的嫂子并不待见他。又因为嫂子的排斥加上哥哥的懦弱，陆宝后来只能呆在他父母留下的那间逼仄的老屋里。渐渐地，陆宝的生活饮食变得寥落无着起来，寥落起来的陆宝为了填饱肚子常常在医院食堂和病房转悠。去食堂，是为了找些别人吃剩下的饭菜填一下肚子。除了食堂，他也常常在急诊室和各个病区里逗留，有时只是简单地捡拾一些别人不要的衣服和瓶瓶罐罐，有时是别人喊他做一些简单的事情，比如扫地、看护一会儿病人；比如扶着老人上个厕所等等。对这些活，弱智的陆宝都还做得不错，加上陆宝本就是个可以免费差遣又打折的呆人，做事之后只要给他一点吃剩下的饭菜或者是一两个馒头面包，他便会重三叠四地弯腰喊谢谢。
　　 据说，陆宝对钱缺乏一种本能的爱好，还听说尽管他的哥哥有时会偷偷给他几个小钱，他却不认识钱的大小。对于他来说一张一元的红票子与一张百元大钞根本没有任何区别。为此，还曾经闹过不少的笑话，说他有一次拿着一张二十元的票子在一个卖糖摊点上就买到了三颗豌豆大的糖还沾沾自喜的。还有一次，他拿着一元的票子居然想从店家的手里买一台电视机。
　　 除了对钱有着不开窍的愚笨外，陆宝对木头的定义也南辕北辙。据说，就为了住着那间漏雨漏风的老房子，他居然想到了要造屋。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专心专意地四处寻找材料，他走了很多的路，捡了好多的碎砖，找到了好多的茄树杆和树枝，他扬言要用这些砖头木料造好多好大的屋子，为此，他还做出了远景规划，他说，屋子造好了得请大哥大嫂住一间，哥哥家的珠儿和瑶瑶住一间，他住一间，再剩下的，还可以给那些没有房子住的猫啊狗的住着。
　　 其实名为陆宝的他并没有真正的名字，而人们口中的宝，追根溯源是带有大大的贬义的，顾名思义——活宝而已。
　　 陆宝对人也客气，在医院进出多了，每逢遇到穿白大褂的女同志和那些保洁工，不管年龄大小，他都礼貌地点点头，笑眯眯地喊一声阿姨，遇到那些男同胞，他便喊叔叔。再后来出了一件事情，见到那些男的，他便直接选择了低头避开。而避开的原因据说源自于一次他称呼一位小伙子为叔叔。而被称之为叔叔的白大褂则恼羞成怒地叫他滚，还攥紧了拳头威慑他：以后再听见你叫叔叔看我不打死你！也就是从那以后，再遇男同胞他便不再喊叔叔了。
　　 话说我上夜班的那天晚上大概十一点多，我正坐在吧台里书写交班报告。应该说，作为妇产科的病区，这是一个相对平静的夜晚，那些病人和孕产妇这时候都早已经入睡，通向电梯的方向也一直安静若素。无疑，这时候我的心里是充满了庆幸和欢喜的，因为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我就可以下班了。
　　 谁料就在这时，从楼道口呼啦啦一下子进来了十几个怒气冲冲的男女。对，是怒气冲冲而绝非司空见惯的急匆匆。
　　 这些人一径走到我的面前，便嚷嚷着让我说出一位名叫刘红的助产士的家庭地址。其中的一位老太太，还从包包里拿出了一包像是烧成了灰的东西，念念叨叨地往吧台上撒着。
　　 事情发生得很是突然，在此前，我虽然也知道就在前几天，一位孕妇因为妊娠高血压和早产，又因为生产的时候胎心出现异常，最后导致了出生后的婴儿早夭，但此事由科主任出面，已经与病家有过开诚布公的交流，就种种迹象看与医院的那位名叫刘红的助产士无关，更与我们夜班值班者无关。
　　 面对如此气势汹汹的一群人，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我说，你们要找的人从来不在这儿上班的。
　　 问你就是要你告诉我们，她住哪里？
　　 我不知道。
　　 你想瞒着我们？哼！还玩起了攻守同盟。不知道，你今天晚上就不要下班！
　　 你们也看见的，这里就我一个人，你们要找的人我真的不知道住哪。面对如此情况，我想力求做到语气平缓。
　　 你今天讲也得讲，不讲也得讲！说这话的是一位五大三粗又横眉立目的男人。说的时候，他的拳头在吧台上用力地擂了几下。
　　 眼见情景越来越糟糕，我想拿起电话让护院队来人，可电话刚刚拿起，就被对方伸出的手把电话机的线扯了下来。之后我站起了身子，我想借着巡视病房和给病人测量血压，暂时逃离这个危机四伏的场地，并且趁机再用手机报警。
　　 可就在这时，我的衣领被揪住了，还是那位男人。他呵斥一声，想不到你的办法还挺多呀，想走啊？
　　 我的身子和声音有了不由自主的颤抖。我说，我去量血压。我得做事。
　　 哼！说得好听！谁知道你这个小女人想什么幺蛾子。说的同时，那位男人的手并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
　　 我说，你这位大哥，你的手能不能松开一点点，有话你可以等我血压量好了再说。你放心，我不会走。
　　 不行！
　　 纠缠还在继续，我一筹莫展。
　　 这时大多数病室的门还是关着，间或有一两间的门随着男人声音的高起，有一个两个头部的伸出缩进，门也随之开了又关了。在这样的夜晚，面对这样的情景，我理解他们作为陪护者的，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
　　 周围的一切有了静止的怪异，那一群人沉默着，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围着我，感觉时间在无涯的荒漠里也忘记了前行。我就那样尴尬而无措地站着，被那个男人紧紧地揪着衣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楼道口飘然而至：不准打人。
　　 哦！是陆宝！在这个面临崩溃的时刻，我的情绪终于被这一声沙哑的声音所改变。刹那间，我的感觉如同淹没在一片汪洋里终于抓住了一块木板，我的身心有了即将获救的隐隐喜悦。
　　 陆宝已经向我走来，希望就在眼前。那一刻，我丝毫没有想到于我而言，他只是一个弱智的人；我更无暇细想我面临的希望是多么地渺茫而微弱，又是多么地经不起捶打。这时，我眼中的陆宝无疑是充满了大无畏精神的一名勇士，只见他一反印象中的瑟缩和傻里傻气。他的步伐充满了力量，他的嘴里一叠声地叨叨，你们干什么？不准抓阿姨，她是好人！
　　 滚开！哪里冒出来的回哪里去。哼！还好人！
　　 就是好人。阿姨给我吃蛋糕。剑拔弩张之际，陆宝的嘴里蹦出来的是一句实实在在的傻话。说着，陆宝大步走到我身边一把就想推开那个男人。无奈，男人的力气实在是太大。情急中，就见陆宝猛地低下了头，他的牙齿死死咬住了那个男人的手臂。
　　 随着一声“啊”的大叫，男人的手终于放松了。可随即，陆宝被那个男人狠狠地摔到了地上，腿上被踢了几下，脸上被扇了两巴掌。
　　 你这个傻货。我让你管闲事！滚！一阵拳打脚踢，陆宝完全丧失了还手之力。
　　 你把我摔痛了。我不滚。就是不滚！也就一会儿的功夫，我看到地上的陆宝又开始了努力，他咬牙艰难地撑起了身子，他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那人的大腿。他的嘴里嚷嚷着，不准抓阿姨。
　　 情景变得越来越糟糕，终于有几个病室的门再次打开了，有人走过来说，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还有人说，这深更半夜的，吵吵闹闹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期间有热心的人直接打了110。
　　 很快，110和医院护院队的几个值班者都赶来了，我终于解放了。人群散去的时候，我双手拉起了陆宝，并用碘伏细心替他擦拭了额头和手臂上的擦伤。
　　
　　 三
　　 夜班事件之后大概半年，我因为工作调动来到急诊室上班。
　　 一晃又半年过去了，期间，我没有再见到过陆宝，也没有听说过他的任何事情，更没有主动与人说起过关于陆宝的只言片语。其实，在我乃至我们所有认识陆宝的人的潜意识里，作为一个弱智者的存在，他如同一片枯叶可以毫不起眼；他默然无声可以陷入泥土；他渺小如尘，他可以与你近在咫尺，你却可以视而不见。于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又能干的人而言，他，陆宝，其实只不过是秋阳底下一片无关我们痛痒的枯叶，甚至只是一丝风，一粒尘土，假如我们不刻意寻问，我们是无从知道一片枯叶乃至一丝风、一粒尘土的动向的。
　　 在急诊室上班的某一个早晨，确切地说是在一次晨会交班前，我终于再一次从别人的口中获悉陆宝的消息。而这一次消息的获悉依旧与刻意无关。
　　 那天，我因为有亲戚电话呼叫去得早了些，在处理了亲戚的小事后便没有回去。这时，提早上班的姐妹们已经有几个来了，因为交班时间尚早，几个人便聚在值班室里等待。
　　 等待中，小夜班上完就睡在值班床上的阿玲从床上坐起笑说，你们这些人是成心吵我呀？也罢，反正睡不着了，我就说几件事情你们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