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从外甥女家里借钱回来，就一声不吭地坐到自己家的果园地头，一台接一台地抽莫合烟，一边抽一边剧烈地咳嗽。透过那浓浓的莫合烟烟雾，舅舅不止一次地看到自己在外甥女家里借钱的情形。
　　 外甥女啊，舅舅今天来，是向你打主意来了。舅舅看到自己是这样向外甥女开口借钱的，你已知道，你的两个双胞胎表妹大梅和小梅同时考上了南方大学，舅舅是一个没本事的舅舅。家里穷，一年两三万块钱的学费，一时之间拿不出来，幸好有你这个有钱的外甥女，希望你帮舅舅一把，借一万两万块钱给舅舅，送你两个表妹读大学，等舅舅的果园大出产了，再慢慢地还你。
　　 借钱啊……，外甥女一听，舅舅看到外甥女的笑容慢慢僵在了脸上，有细密的汗珠冒了出来……哦舅舅，你还没吃晌饭吧，你先在客厅里看电视，我这就去给你做饭，我这就去给你做饭。外甥女这样说着，迅速闪进了厨房。舅舅看外甥女那闪，多少有点象躲。舅舅心里就很不是滋味，眼睛看着电视，耳朵却在厨房。外甥女在厨房洗洗弄弄，再也没有出来，舅舅如坐针毡。
　　 这时，外甥女婿回来了，看到舅舅，舅舅，你怎么有空过来了？外甥女婿笑着向舅舅打了一声招呼。舅舅欠了欠身，回答说，舅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接着把自己的来意又向外甥女婿说了一遍。来借钱啊，好，好……外甥女婿正要表达自己的意思，外甥女突然从厨房里闪了出来。
　　 大白天的你不在店里做生意回来干啥？
　　 整个商贸城都在停电黑森森的我不回来去哪里？
　　 外甥女闪到外甥女婿身边，舅舅发现外甥女悄悄握了外甥女婿一下手，回来正好，回来正好，帮我去厨房里弄饭。示意外甥女婿去厨房，外甥女婿又不自然地向舅舅笑了一下。外甥女婿去了厨房，厨房门立即关死了。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很大，但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再大也盖不住厨房里外甥女和外甥女婿压低声音的对话：舅舅来家里借钱你说怎么办？借就借呗，是你舅舅又不是外人，家里又不是没有钱。借钱容易讨钱难？讨钱难也是你舅舅……
　　 舅舅似看电视非看电视地看了一会电视，越看心里越虚。不由得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会，冲着厨房的门大声说，外甥女婿外甥女啊，你们就不要在厨房里忙啦，我家里还有事，晌午饭就不吃啦。等了一会，厨房门打开了，外甥女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饭马上就要做好啦，舅舅，家里再有事，也得吃了饭再走哇。
　　 不啦，我才吃了饭出来的，肚子还不饿。
　　 舅舅家里实在有事，那外甥女我也不强留，耽误你舅舅的工夫。
　　 舅舅站着没动，眼睛看着外甥女，在等外甥女的下文。
　　 本来两个表妹考上大学，舅舅家里有困难，做外甥女的应该帮忙，外甥女静默了一会，避开舅舅的眼光说，可是外甥女家里也是名声在外，没有人家说的那么好。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城里开销大，买什么都要钱，物价又一天一天的往上涨。你外甥女婿人又老实，做生意干不过人家，一年到头也没有赚到什么钱。舅舅你也知道，外甥女家的商铺和楼房，都是在银行搞的按揭，每年都要向银行按时还贷好几万块钱。说到这里，外甥女叹了一口气。我刚才在厨房问了问你外甥女婿，你外甥女婿告诉我说，这一季度那一万多块钱银行按揭款还不知道从哪里来呢？说句不怕舅舅见笑的话，外甥女手里现在连一千块钱现金都拿不出来，外甥女把眼睛看着别处，真是对不住，舅舅你还是到别的什么地方想想办法吧。
　　 外甥女说这些话的时候，外甥女婿就一直呆在厨房没有出来。
　　 舅舅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会轻易开口问别人借钱，听了外甥女的话，舅舅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啊！没有钱？找借口呢！不想借呢！舅舅坐在自己家的果园地头，一边抽莫合烟，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愤愤地想，没有钱，买得起几千块钱一身的衣服？没有钱，穿得起一千多块钱一双的鞋子？没有钱，用得起几百块钱一瓶的化妆品？……一台莫合烟抽完了，舅舅把莫合烟屁股狠狠地吐在果园地头，又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莫合烟盒和纸，开始卷另一台莫合烟。
　　 你不要命啦，咳得那么厉害还抽？舅妈这时忽然说。
　　 从舅舅从外甥女家里借钱回来，一声不吭地坐到自己家的果园地头闷头抽莫合烟，舅妈就知道，舅舅在外甥女家里借钱驳了面子，于是悄没声息地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舅舅。这时看到舅舅又要卷另一台莫合烟，终于忍不住了。
　　 舅舅却不理会，继续卷莫合烟。舅妈走了过去，夺过舅舅手里的莫合烟和纸，用力摔在地上。你不要命啦，咳得这么厉害还抽？舅舅并不反抗，只是站了起来，紧走几步，朝就近的一棵苹果树奋力踢去，你怎么还不挂果呢？舅妈赶紧护住那棵苹果树，苹果树好好地长在这里，又没招你又没惹你，你踢它做什么？舅舅突然双手抱头，蹲在那棵苹果树旁，用近乎哭的声音说，要是果园现在就大出产了那该有多好哇！
　　 舅妈理解地抱住舅舅的头，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舅舅一反常态的软弱。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舅舅平静了一会，抬起头来下了重大决心似的说，大梅小梅只能有一个人去上大学。
　　 手心手背的，你说叫谁去上大学好呢！舅妈黯然地说。
　　 手心手背的只能看她们自己的命啦！
　　 舅舅向家里走去，又恢复了往日的刚毅。今晚上吃鸡！舅舅边向家里走去边下命令似的说。舅妈跟在后面，吃鸡？吃哪只鸡？哪只鸡最大吃哪只！哪只鸡最大吃哪只？那就是剩下来的那只大花公鸡啰。太大了吧？大啥？白格给人家吃，还不如吃到自己的肚里！
　　 舅舅说的人家，是指自己的外甥女。
　　 自双胞胎闺女大梅小梅双双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舅舅就计划着向外甥女借钱，舅舅的亲戚朋友中只有外甥女家里最有钱。外甥女在城里某大型商贸城搞服装批发，生意做得大，买了商铺又买了楼房，银行里还有不少存款。舅舅曾抚养过外甥女几年，把外甥女当自己的亲生闺女一样看待。外甥女一定会借钱给自己的，舅舅胸有成竹地想，借钱安排到今天上午，舅舅把家里最大的那一黑一白两只大肥公鸡抓了去，还带了一蛇皮袋子新鲜蔬菜，没想到那些东西都送给了忘眼狗！
　　 舅妈知道舅舅还在生气，就依了舅舅，虽然心里觉得心疼。那些公鸡，曾有城里的饕饕客出到一百块钱一只呢？城里的饕饕客说，农家养的鸡，生态环保没有化学元素，有营养。一百块钱一只，就这样一顿吃了，多可惜啊（舅舅抓那一黑一白两只大肥公鸡给外甥女的时候，舅妈没觉得可惜，自己吃倒觉得可惜了）。然而舅舅做了决定，再可惜也得照办。
　　 于是舅妈在屋里灶间烧水，舅舅从屋里抓了一把苞谷，走到院子里，撒在身边，唤了几声。鸡们立即摇着身子，从院子里四面八方咯咯叫着滚过来，特别是那只大花公鸡，不知死期将近，更是大张开翅膀，排开众鸡，武林高手一样冲过来抢食。舅舅移步过来，那只大花公鸡也不怕，舅舅叉开簸箕一样的大手，迅速操向那只大花公鸡的鸡脚，抓住，倒提在手上。那只大花公鸡只吓了一跳，没叫几声，就把鸡头弯上来，侧着眼睛看看舅舅。家养的鸡，一般都不怕主人，那大花公鸡还以为象往常一样，主人是抓它起来掂量掂量，掂量完还会把它放回院子里。可是，这次它错了。
　　 舅舅把那大花公鸡双脚缚住，扔在房檐阶基上，从屋里碗柜里拿出一只碗，舀了半碗水，放了一点盐，操起厨房里那把菜刀，走出屋子，把碗放在阶基上，把菜刀架在碗上，提起那只大花公鸡，左手扣住大花公鸡的一对翅膀，右手把鸡的长脖子扭过来，捏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间，拔掉大花公鸡脖子上喉间的一点鸡毛，然后右手操起架在碗上的那把菜刀，在大花公鸡的脖子上喉间狠狠地来回了那么一下，血立刻喷出来，落到碗里。
　　 刚开始，大花公鸡还没怎么感觉到痛，一动不动地翻着眼睛看舅舅，似乎在疑惑舅舅在拿自己开什么玩笑，只听到血落在碗里的声音。血流得差不多的时候，大花公鸡蓦然感觉到痛了，于是剧烈地扎挣起来，脚抖得直直的，鸡翅膀一挺一挺的，挺得鸡骨骼“扎扎”作响。全身痉挛了几下，身子逐渐软下来。血滴得差不多了，舅舅把鸡脖子夹在鸡的双翅间，绕了几绕，扔在地上。大花公鸡又在地上跳了几下，终于闭了眼睛断了气。大花公鸡至死也不明白，平时养自己喂自己的主人今天为什么这样狠心地对自己。这时舅妈的水也烧开了，舅舅把扒鸡毛开鸡膛破鸡肚的任务交给舅妈后，就到地里摘辣子去了。舅舅摘辣子回来，舅妈已经扒了鸡毛开了鸡膛破了鸡肚，正准备剁鸡。
　　 给大梅小梅一人剁一个鸡肘子。舅舅吩咐说。
　　 都那么大人了还吃鸡肘子？舅妈回答说。
　　 我说剁就剁！有我们在，再大也是娃娃！
　　 天说黑就黑了，一张大幕从天边拉过来。罩住了舅舅的家。舅舅家的灯亮了，随着灯亮，还有炖鸡肉的浓香。舅舅和舅妈都守在灶间，静静地等着双胞胎闺女大梅小梅回来。
　　 双胞胎闺女大梅小梅打一高考完，就到城里某大型超市打工去了，每天清早骑着自行车双双出去，每天傍黑骑着自行车双双回来，月工资五百元，至今已干了快两个月。
　　 夜的脚步似乎很快，夜的脚步又似乎很慢。大梅小梅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守在灶间的舅妈这时嘀咕了一句。舅舅沉默了一沉默，望望屋外，我到路口去看看，舅舅说。舅舅也不等舅妈有什么反应，站起身来就往屋外走。
　　 刚走出屋外，屋外很黑，但走着走着。黑逐渐变淡，路模糊可辩了。舅舅走到路口，朝大梅小梅回来的方向望。有骑自行车的声音传来，舅舅喊了一声：大梅小梅！没有回应，但骑自行车的声音经过路口，向另一个方向而去。舅舅继续站在路口，向大梅小梅回来的方向望。舅舅在向大梅小梅回来的方向望的时候，大梅小梅怎么还不回来？舅舅的脑子里就出现了各种各样可怕的想法：出意外啦？出车祸啦？每听到有骑自行车的声音传来，舅舅就喊一次：大梅小梅！每喊一次，声音焦急一次。
　　 又一阵骑自行车的声音传来，舅舅大喊了一声：大梅小梅！
　　 爸！你怎么站在路口？有这样的回答，舅舅听出是大梅的，同时骑自行车的声音紧了起来。
　　 舅舅松了一口气，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舅舅口气严厉地说。
　　 小梅的自行车坏啦，在路上修自行车耽误了。
　　 舅舅去路口看看以后，舅妈就一直倚在门口，眼光长长的，悬着心望着门外。这时听到脚步声和推自行车的声音往家里而来，知道是大梅小梅回来了，悬着的心放回肚里，赶忙拿盆子去装鸡肉。大梅小梅走进屋里，装鸡肉的盆子已经摆在桌上。
　　 哇，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一大盆鸡肉？大梅小梅看到后说。
　　 赶忙洗手吃饭。舅舅说。
　　 大梅小梅洗完手，舅妈就把一家四口的饭盛好了。大梅小梅的饭碗里、一人碗里一个大鸡肘子。大梅小梅说，这么大了还吃鸡肘子，爸爸妈妈还把我们当小孩子看呀！都说要减肥，不想吃。
　　 给你们吃你们就吃，瘦不拉叽的减什么肥？舅舅发话说。
　　 大梅小梅都咂着舌，一边不好意思地吃鸡腿，一边偷眼看父母，心里犯嘀咕：爸爸妈妈这是怎么啦，气氛有点不对！
　　 舅舅舅妈却不怎么吃鸡肉，舅舅一个劲地猛扒饭，舅妈把筷子含在嘴角，间或把盆子里的好鸡肉往大梅小梅碗里夹。够啦够啦妈，再吃就胖成猪啦！大梅小梅拒绝着。但舅妈还是把盆子里的好鸡肉往大梅小梅碗里送，送得大梅小梅莫名其妙。
　　 舅舅扒完饭，就闷头闷脑地坐到门口当风的地方抽起莫合烟来，一边抽莫合烟，一边剧烈地咳嗽。
　　 妈，我爸这是怎么啦？大梅小梅奇怪地问。
　　 吃饭，吃饭，吃完饭你爸有话要说，舅妈放下手中的碗筷说。
　　 大梅小梅不安起来，吃饭再也不是有滋有味。一边吃饭，一边拿眼觑爸。舅舅却顾自坐在门口当风的地方，闷头抽莫合烟，边抽边咳。
　　 大梅小梅迅速吃了饭，一边帮妈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悄声问：妈，爸有什么话要说？
　　 舅妈在收拾碗筷的当儿叹了一口气，拿眼看了一眼舅舅，把舅舅到外甥女家里借钱没有借到的事说了一下，大梅小梅听后，不由得怔了怔。桌上没怎么吃的鸡肉和碗筷收拾停当后，舅妈又拿眼看了一眼舅舅，好久好久，才犹犹豫豫、迟迟疑疑、吞吞吐吐、试探性地说出了一番话，这番话就是：你爸说，家里现在的经济条件，一下子供你们两个上大学，实在供不起来，你们当中，只能是有一个人去上大学……大梅小梅听了，顿时觉得整个屋子暗了下来。
　　 这时舅舅已接连抽完了几台莫合烟，回坐到桌子边。
　　 要怪你们就怪爸爸没本事，供不起你们两个上大学，舅舅把眼睛看着别处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要你俩谁上谁不上爸爸也不敢指派，一切都要看你们自已的命。谁上谁不上大梅小梅你们抓阄吧。
　　 大梅小梅脑子尚处在缺氧状态，她们都知道，上大学不上大学差别可大啦，也许从此开始，她们的人生就要向两极发展。舅舅却漠然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空白纸，撕了两片，寻了一支钢笔当着大梅小梅的面写起阄来，一张纸片上写着“上”，一张纸片上写着“不上”，然后揉成团，双手捧着晃了晃，抛在桌上。舅舅说，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