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大妈自从她的儿子小柱子死后，还一直住在原来的那个老房子里。
　　 王大妈是个寡妇，年轻时就死了丈夫，王大妈再也没有改嫁，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生活。九十年代初期，城市搞拆迁，王大妈硬是不愿离开那间老房子。虽然，政府给王大妈分了一套小房子，可怎么动员，王大妈就是不搬迁。开发商看王大妈的房子所在地不影响拆迁，也就把她的房子给留了下来。周围都是高楼，唯独王大妈的住所倦缩在大楼的一角。社区很人性化，没有断了王大妈的水和电。
　　 新盖的房子，也给王大妈留着。社区说得很好，什么时候王大妈想搬迁了，这里再拆迁。
　　 要问王大妈为什么好好的新房不去住，王大妈说，她怕自己的儿子回来找不到她这个当妈的。
　　 社区的工作人员很无奈，王大妈的话说得让人心酸。也只好随她去。
　　 小柱子是王大妈最小的孩子。
　　 小柱子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姐姐后来都出嫁了。为了母亲，女儿没少费心。开始，两个女儿劝导王大妈搬家，只要是一提到搬迁的事，王大妈就和闺女们急眼。闺女让自己的母亲跟她们走，说得多了，王大妈往床上一趟对女儿们说，你们让我死了算了！我要去找我的小柱子！
　　 看着母亲这样子，做女儿的很心疼。
　　 两个女儿一商量，找到了社区工作人员，她们对工作人员说，你们干脆强行将我母亲拉出房子，拆迁了算了。
　　 办事处的主任对两个女儿说，这可不行，政策不许可。我们政府可不能做这样没人性的事情。反正那里也不拆迁了，随你母亲住吧，总有一天她会搬迁到新房的。
　　 王大妈住的房子还是五十年代盖起来的。墙是用泥土混合麦秸秆夯成的，灰色的瓦。住的年数多了，难免会在下雨天漏水。每逢下雨天，社区和办事处都会专门来王大妈的房子观看，发现有漏雨的地方，赶紧找人想法子给修好。
　　 等到了雨天过去，两个女儿来看母亲，母亲会对女儿们说，你们赶紧去做锦旗送到社区或者是办事处。我这心里啊，真的过意不去。
　　
　　 二
　　 小柱子和我是同学，我们住在一排，门挨着门。那时候，小柱子还活着，我们两个关系特别好。有时候我们两个会睡在一起。小柱子长得很帅，卷发。在初中时期，个子就将近一米七，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小柱子比我大一岁。那时，我的个子还没有长开。由于我们两个的关系，他总是以大哥哥自居，可他对我这个弟弟从来不欺负，甚至还处处维护着我。
　　 文革结束以后，社会治安还很混乱，我们上学，经常会碰到一些比我们大点的孩子在路上劫持我们的东西。
　　 有一天，我放学没等到小柱子，自己先回家了。回家的路，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正当我走到了巷子当中，突然从旁边的胡同口出来了两个比我大的孩子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吓得往后退。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孩子对我说，小子，过爷这里来。
　　 我颤抖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那个孩子说，干什么？留下买路钱你就可以过去了。不然-----说着，他从腰里拿出一根铁链子在手上来回晃动。
　　 那时候的生活条件都不好，我们上学，父母一般都会给钱，即便是有用，也是给最多五毛钱。五毛钱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够多的了。父母在工厂里上班，也就是开个二三十块钱的工资。
　　 我对他们说，我身上真的没钱。
　　 那个高个子说，没钱就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我转过身就跑，没跑几步路，就被他们给抓住了。高个子转到我的前面，对着我的脸扇起了耳光。我当时两眼冒金星。
　　 高个子狠狠地说，你他妈的还敢跑？今天爷就让你知道厉害。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从我旁边跑过来一个人，我一看是小柱子。他一把拽开拉着我衣领的人，对他们说，放开我弟弟。你们还敢欺负我弟弟。今天看我不打死你们！
　　 小柱子推我一把说，你先走，我收拾了他们再走。
　　 我赶紧跑回家叫来了大人们。等我们赶到地方，就看到小柱子满头鲜血地躺在地上。刚才的两个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我上前扶起小柱子问，柱子哥，你怎么样？
　　 小柱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说，没事，就是头烂了。我也把那两个人的头打烂了，哈哈哈。
　　 我父亲推来了自行车，把小柱子带到医院处理了伤口。回到家，我父亲对小柱子说，孩子啊，以后可别这样打了。好歹要是出点事怎么得了。他们要东西，给他们就得了，只要你们不受伤。
　　 小柱子很倔强地说，那可不行，欺负我弟弟就不行。
　　 那天，母亲给小柱子做了碗西红柿鸡蛋面。
　　
　　 三
　　 后来，我当兵要离开家。临走时，母亲告诉我说，孩子，去你王大妈家看看她吧。
　　 我对母亲说，我一定要去看看小柱子的妈妈。
　　 此时的小柱子已经死了有几年了。自从小柱子死了之后，我的生活就好像是少了很多的内容。在小柱子活着时，生活的内容让我的少年时期充满了欢乐。小柱子走了那一段时间，每当我走出自己的家门，就好像会看到小柱子站在他自家的门口对着我笑。
　　 我穿着新发的军装，提上东西来到了王大妈的家。
　　 王大妈家里的灯光很暗。
　　 我走进去，王大妈一下子没有认出我来，王大妈问，你找谁？同志。
　　 我说，大妈，是我啊。
　　 王大妈定神望了望我，惊喜地说，哦，你看我，都没有认出你来。哟，当兵了？
　　 我说，是的，大妈，我当兵了，明天就走了，我来看看您。
　　 王大妈颤抖着，抱住我痛哭。我心里明白，大妈看到了我就会很自然的想起自己的儿子来。我也忍不住泪水抱着大妈哭了起来。
　　 王大妈哭着说，如果我儿子还活着，也和你一样能当兵啊。
　　 王大妈家的桌上，放着小柱子的遗像。我站在小柱子的遗像前，为他烧了三炷香。我对着小柱子的遗像说，柱子哥，我当兵要走了。来看看你。
　　 第二天我打上背包走出门，我又深情地望了一眼王大妈的家。
　　 我父母和我都没想到，就在走出巷子口，看到了王大妈手里提着一包东西站在那里。我慌忙走到了大妈跟前。我也学着军人样子给大妈敬了个军礼。
　　 我对大妈说，大妈，我今天就到部队上去了。您老多保重。
　　 王大妈说，孩子，大妈没什么东西送你的，我这煮了鸡蛋，你带上路上吃。
　　 那时，大妈望着我泪流满面。
　　
　　 四
　　 那个灼热的夏天是令我难以忘记的。
　　 那个夏天，王大妈的泪眼也凝固在了我的脑海里。每当我从记忆里翻出小柱子的身影，很自然，王大妈的泪眼也就同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城市有一条河贯穿，将完整的城市分成了两块。这条河的源头在黄河。据说这条河流向了天津卫。曾经有一段时间，在河水暴涨时，会有从下游来的帆船。那曾经是一道很美的风景。纤夫们喊着号子，拉着帆船逆流而上。
　　 正是这条河要了小柱子的命。
　　 那是个暑假，本来我们说好了在那天中午和同学们去图书馆。可小柱子临时改变了注意，因为有几个大一点的同学约他去游泳，小柱子问我去不去。我告诉小柱子说自己不会游泳。而且，父母也不让我到河里去。
　　 小柱子说，我可以教你啊。
　　 我说，我怕水。
　　 那一天，从图书馆出来，我欢天喜地地回家。走到了巷子口，我就看到了不少人站在我们家住的那一排房子。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走过去问，这才知道，小柱子在游泳时，溺水了。虽然经过抢救，可他还是失去了生命。
　　 当时我惊呆了。
　　 中午还好好的，现在却隔着了两个世界。
　　 从小柱子家传来了王大妈和两个女儿悲怆的哭声。
　　 一邻居说，这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另一邻居说，是啊，王大妈够可怜的了。这让王大妈怎么承受的了啊！
　　 我快步跑到了小柱子家，推开门，我看到小柱子赤裸躺在一张凉席上。小柱子的母亲坐在凉席边上，用手轻轻的摸着小柱子的脸。
　　 王大妈嘴里嘟囔着，小柱子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你怎么能丢下我就这样走了。
　　 我忍不住扑过去，抱着小柱子冰凉的身躯嚎啕大哭。
　　 王大妈还在嘟囔着，这就是命啊，这就是小柱子的命啊。
　　
　　 五
　　 王大妈的住所，因为拆迁，旁边的房子都没了，就剩下大妈孤独的一间。
　　 为了安全，社区找人给大妈垒砌了一个小院子。大妈在小院子里种了一颗枣树。那年，我从部队探亲回来，那颗枣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我是秋天来的，枣树上结了一些小枣。
　　 我从家里出来时，听母亲说，现在的王大妈开始给别人算命了。
　　 我多少有点吃惊。走在路上，我猜想，王大妈可能在小柱子死了之后，就信命了。我还记得那一天，小柱子躺在凉席上，王大妈说的那些话，这就是命啊……
　　 那时候，我们已经搬到了新楼房，走到大妈家，再看看大妈住的地方，小柱子的影子就很自然的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仿佛觉得小柱子笑着站在门口迎接我。
　　 在我小时候，的确不理解做老人的心，有很多时候，总是觉得老人什么都管着自己，那时，心里很烦。总有种逆反心理。你们老人说什么我偏不去做。
　　 自从当了兵，我慢慢理解了老人们的心思。
　　 走到了门口，我的内心还微微颤抖了一下。枣树上系着红布条，在微风中缓慢地飘动，那一刻，我觉得像是幡。
　　 进了门，屋子里很暗。
　　 我推开门时，小柱子的母亲连眼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微微地动了动嘴唇。一种低沉的声音从她的嗓门里挤出来，请问乡亲，你是来算命打卦，还是问诊看病？坐吧，我们家柱子大仙什么都能做。
　　 原来，她自己不算命不看病，她请来她的儿子给别人算命看病。也就是说，是柱子借她之口给人算命看病。小柱子附体与娘的身上，他们娘儿俩合二为一。
　　 她的手上有一串念珠。她盘坐在太师椅上，嘴里念念有词，说已经请来了柱子大仙，你要干什么吧。我打断她，说，阿姨，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的邻居。
　　 小柱子的母亲这才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我猛地发现，她在看我的那一瞬间，整个身体颤动了几下，有两行泪水从她干瘪的脸上缓缓地留下来。
　　 那一次，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那间房子的。我有点后悔，是不是不该到这里来？因为是我惊扰了她多年的梦。
　　 也许，她这样是最好的。让自己沉醉在虚幻的生活里。让小柱子在自己的身体上复活。我不相信鬼神，但我相信王大妈与儿子小柱子合体，一定是真实的，生机勃勃的。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那扇低矮的门。很远了，我还在扭过头看那间破烂的屋子。
　　 这时，天已经慢慢地暗下来了。我缓慢地走在那条我年轻时走过了多次的路上。这条路上有我和小柱子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