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秋之韵”征文】秋颂(小说)
1
农历七月的时候,乡村的山峦已经绿得成熟了,那绿中常透出水墨般的黑色来。
村口一棵上了年纪的核桃树,叶子已经呈现零落之势,枝条上黑的核桃有事没事地随风悠着,样子很是寂寞。
西墙的影子漫不经心地移过房子,撒下一地的阴郁,显出一派冷清。
而在远离村落的茶山上却呈现出一片忙碌而欢快的景象,紧临着的几个小山包上分布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的年龄从十八到六十不等,站在南面的人用手中锋利的镰刀正除去茶树间的杂草,北面的则是用一把约莫三四十斤重的剪子刈下嫩茶,用一条条硕大的麻布口袋装起来。
每个人都卖力地干着,但一个皮肤白嫩的男孩子此刻正耷拉着脑袋坐在山路旁的树荫下。没有人去责备他,那些中年男女偶尔向他投去叹息的一瞥。不过,男孩子一点儿也没有注意这些,他的眼睛时不时地向今天新来的女孩子投去。
他只知道这个女孩子是顶她母亲的缺,她母亲昨天端剪子时被刀片割伤了,刀口很深,流了数不尽的血。
他看见她从一个淡紫色书包里掏出水袋来,猛地灌了一大口,对着身边的人笑了一下,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向他回过头来,愣了一下,旋即爽朗地笑开了。
等到太阳终于落于群山之间,运茶的货车来了。刈草的人收工了,就坐在路边看打茶的人扛着茶包上车。等茶叶全装好了,驾驶座上穿着短袖衫的男人叫男孩子上车,男孩子犹豫了一下,摇头拒绝了,“伯伯,你去和我爸说我想走着回去。”
人们跟在车后面往红光茶厂走去,月亮跟在他们的身后,蛐蛐与蝈蝈在看不见的草丛唱着婉转的歌。
好几个年轻人谈笑着走在最前面,大人们跟在后面,有着说不完的东家长西家短。
顶缺的女孩子离大部队四五米,独自走在后面,她时而远眺起伏不定的山峦,时儿低着头凝神静思。
“今天累吗?”男孩子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旁问道。
“你是谁?”她问道。
“我是庄一易。”男孩很好爽地回道。
“大家都喊我秋颂,你也可以这么叫。”西羞涩地说。
庄一易看到她的眼睛很大,被长睫毛全心全意地监护着,嘴角微微上翘,两颗门牙如去壳的鸡蛋般亮白。大抵是干了很久农活的缘故,皮肤被晒得黑黝黝的。
“你干过很多活吧。”庄一易问道。
秋颂显出高兴的样子,在原地转了个圈说:“干活挺新奇的,我开心得不得了!”
“被晒黑你也乐意?”庄一易问道。
“黑得健康啊!”秋颂说着随即向前面的货车跑去。
庄一易看着秋颂瘦小的身体像熟稔工人一样跑进跑出的,心弦被牵动了一下……
2
从红光茶厂出来,夜色已经落下来了。
秋颂拿着手机用手电筒照着路面走着,光在新修的水泥路上留下一个小圈亮色。
这是初秋的一个平凡夜晚,在秋颂的眼中却有些惊奇了。她记得小时候,茶叶还不是这样采摘的,那时全靠人工。时隔经年,依然走在这新铺了水泥的路上,不过只有她一个人。她轻轻地叹一口气,转到左边光溜溜的小路上来。
一头沉睡在路旁芦苇丛中的水牛发出沉闷的鼾声,那兀的一声闷响,让秋颂吓了一大跳。
“嘿——”秋颂大着胆子吼了一声,那水牛抬起睡眼惺松的头来,正撞在手电筒惨淡的光上,睡孔里便出奇地亮着一光柱。
秋领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水牛身边绕了过去。到另一座山岗上时,她听到了母亲的呼喊,口里连声答道:“妈,我在这儿!我在这儿!”用力摇着手中的手电筒,她紧跑了几步来到了母亲的面前,“妈,你怎地来接我了?”她妈说:“你爸烧灵去了,我一个人吃了饭又没啥事,怕你走夜路害怕就来接你了。”
“今天那个长得很白的年轻人是谁呀?”她问母亲。
从她母亲口里知道,他叫庄一易,是红光茶厂庄老板的儿子,今年六月他高考没考上,庄老板让他或是复读一年或是读高职,总之要他继续读下去,可他不想读,什么也懒得去做,因此他爸就把他从湖南老家带到这边来“历练”了。
3
秋颂在茶山打了四五天的茶,这几天庄一易总是胡乱地找些话儿说。
庄一易知道了,秋颂是一名大二学生,在上海郊区读书,趁放暑假回家帮母亲打茶。
下午胡时候,在茶山上猛撒了几日酷热与强光的太阳,忽然躲到黑惨惨的云朵身后去了,天空阴沉着脸,远处的黑云压着山头。突然,雷声隆隆,咆哮而来。
很快雨就开始哗啦啦下了,打茶的人们开始急忙穿起雨衣。秋颂也穿好了的雨衣,和所有人一样找一个能避雨的地方。她看到庄一易什么遮的也没有,赶紧跑过去,将从书包里取出一次性雨披来,递给了庄一易,“快穿上!”
庄一易犹豫了,“没关系的,这是我们军训时发的,不是我拿钱专门买的,现在你需要,便给你用。”秋颂鼓励地说道。庄一易接了过来,撕开包装将雨披穿在身上。他抬起头来,正对着秋颂的那一双明眸,她那红润的嘴唇似启非启,好似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庄一易吞了一下口水,喉结便滚动起来。
他们在一把伞下,秋颂举着伞。
“谢谢你啊,让我拿伞吧。”他从秋颂手中接过伞来。
雨势太大了,他们的鞋子灌满了这一个月以来第一场大雨的雨水。
这时,有人站在路上喊秋颂,秋颂应答了一声:“表叔,怎么了?”
“今天雨是不会停了,先回去,明天大家早点来装茶。”被秋颂喊作表叔的男人说完转身走了,人群也陆陆续续地散去。
“我要回去了,你呢?”秋颂对庄一易说道。
庄一易看了看越来越大的雨势说:“我说出来,你别笑话我,我从小没在野外待过,更没看见过这么大的雨,还不时打个雷来个闪电的,我怕……”
“那你爸爸会来接你吗?”秋颂问道。
“不知道。”庄一易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那我陪你等一会儿吧。作为报答,你给我……讲故事解闷。”秋颂调皮地笑了笑。
……
4
他们两人在石拱下等了半小时,也不见有人来接庄一易,很明显,这样大的雨天是根本不能行车的。一道闪电劈在离他们脚边一米远的石头上时,庄一易正在给秋颂讲一篇英国的史诗,他讲到一个骑士告别他的女友时轻吻女友,“就像这样。”他说着并将自己的嘴唇覆到了秋颂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然后那位骑士向温切斯特出发了,他的女友还停留在那一吻上,看到骑士消失在道路尽头时,她早已泪流满面了……”
就在这时,秋颂发出“啊”的一声。
“天呐!你不打算走吗?”她把眼睛里毫不掩饰的疑问投向庄一易。
庄一易盯着秋颂,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犹豫了一下,秋颂慢慢说道:“要不,你去我家吧?”她以为他会拒绝,谁知他竟同意了。
秋颂只想到带男孩子回去会不太好,却没想到家里只有两张床。
到晚上睡觉的时候,秋颂已经按照母亲的吩咐,把自己的衣服叠好放在枕头的另一面,将一些私人物品用物袋装起来放在床边的柜子里。这张床今夜就给庄一易睡,她和母亲挤在一处。
庄一易一踏进秋颂的卧室,便打量起这间小屋子来。四壁用试卷或答题卡粘着,遮挡了房子的年龄,但是门板并没有贴纸,木板已经黑得辩不清最初的颜色了。一张上了年纪的床,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叠好的鲜艳的被子,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居然放了一个一米宽的柜子,柜子是木头做的,挨着木柜放了一架崭新的简易书架,书架上放了满满当当的书。
看着书架上这么多的书,庄一易感到自惭形秽,连一个女孩都不如。
他仰躺在留着庄一易香气的床上,脑海里浮现出秋颂灵动的身影。他想,她家贫但人不贫。
5
一连几天,他都和大人们准时来到茶山,他依然坐在树荫下,没啥事干就看四周的山。他发现这里的山大都是质朴而敦厚的,没有张牙舞爪的峰峦,也没有虎视眈眈的石崖。一道道山岭如琴弦上的五线谱一样,温文尔雅地弹奏着天长地久的乐章。远远望去,一道道山梁透迤茫茫,色彩深浅不一,气势内敛而不张扬。那山峦如画家笔下的写意,缓缓地上去,又缓缓地下来,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叔,你们这的秋天怎么和复天似的,山还是青的,可没有一点儿落叶。”庄一易问坐在他旁边的男人,那男人正往口里塞进一小块刺梨,手里拨弄着另一小块的籽儿,听到庄一易的疑问,他便嘿嘿笑了两下,“娃仔,你没住过山里,你不知道,是你观察不多。那季节变换不是一瞬间事,它是变化着的,就像这秋,季节上早是到了,可你看这山还是树木葱郁,只有某一日,忽然看到树叶儿往下掉了,你才知道秋天早就来了。”男人将手中的刺梨放进嘴里,又继续说道:“不过这刺梨是秋天吃的东西,它吃得了,秋天自然也来了。来,你尝一个!”男人将路上打的刺梨递了一个给庄一易,庄一易学着男人的样子吃了一个,又酸又甜的味道。
后来收工了庄一易问秋颂:“刺梨是何种味道?”秋颁笑了一下,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可吃它的人心里是快乐的。”庄一易想了想,总觉得秋颂话外有话,可他不明白那是什么。
“你的生日应该是在秋日吧?看你的名字就好像是穷尽一生赞美秋天一样啊!”
秋颂点点头说:“八月初十呢。秋天未过,我就要离开了。”庄一易脸上露出一丝不舍,旋即说道:“这么快就回学校了呀,以后还来不来了?”秋颂轻轻地摇了摇头,说:“这个学期本就是回来玩的,明年我就要上大三了,也许要考个研究生。”她停顿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问:“你呢?你打算做什么?真的不打算再读了吗?总不能老待在这里啊!”
庄一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应答。
6
树上的叶子真的开始掉了,时间已是农历八月初九。
秋颂抱着她的粉红色皮箱踏在落英缤纷的路上,她母亲正准备送她。秋颂伸出双手来放在她母亲的面前,“妈,我这个夏天很勤快的。你看,我收获了这么多老茧,不过冬天就会白嫩了。”秋颂笑着说道。
母亲打落了她的手,藏看离别的不舍说:“那你就好好读书,以后就不像爸爸妈妈这样子。”
秋颂低头看了一眼母亲的手,刀口留下了难看的疤。
“嗯,妈,那我走了……”
她依依不舍地看着母亲,母亲的背有些驼了,一脸皱痕层层叠印着日子的艰辛,她的心酸酸的……
坐在昆明南前往上海虹桥的高铁上,秋颂的思绪走走停停,仿佛喘着气,摇摇晃晃的,抖动着一车的凌乱。
她回忆起最后一次庄一易向她说的话:“我们只能是朋友吗?能不能再进一步?”
她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含糊其辞地说:“我们是好朋友,永远的好朋友!”
他问:“五年后我们会在哪里再见?”
她微笑着说:“就在秋天!”
她和她对笑了一下,同时朝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