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是睁着眼睛进入梦乡的，他一直看着妈妈在灯下为自己缝补白天被同学们撕破的书包。
　　 书包是爸爸柱子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给天儿快递回来的,天蓝色的底子，印着动画片小猪佩奇的一家子，有猪爸爸，有猪妈妈，有乔治，也有佩奇。
　　 天儿背着书包进入校门时，很高兴。他已经年满六周岁了，到了正式上学的年龄。天儿本来很自信，因为邻居郭大爷一见到天儿就夸孩子聪明懂事，会写一百多个字，一口气能从一数到一百，还能背诵许多的儿歌。郭大爷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是块好料子，能考全国最好的大学。每到这时，妈妈草妮便满脸都是笑，停下手里的活，紧紧地把儿子搂在怀里。
　　 学校是在村子的最西头。校门的正对面是村子里唯一一条通往外面的石子路，天儿的爸爸就是扛着行李卷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
　　 校园里有许多梧桐树，每到春季，老远就能闻到从梧桐树淡紫色花儿中散发出的来香味。盛夏里，满树的绿叶把校园遮挡得严严实实，课间时间，孩子们在树荫下玩耍嬉闹，很惬意。草妮和柱子就是在这里上的学，后来在一个梧桐树花开争艳的时候结了婚。
　　 草妮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到过学校了，一看到学校的铁栏杆大门，她就打心里感到害怕。说起其中的原因，那就是草妮小学将要毕业的那一年，课余时间里，一伙同学不知从哪里拿来村里卫生所用过的注射器当水枪玩，淘气的柱子平常就喜欢捉弄草妮，灌上水冲着草妮就喷。本来大家一直玩以前是要把注射器上的金属针头拔掉的，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柱子手里注射器上的针头却没有拔掉。柱子对着草妮射水的时候，后面一群同学猛地一推，不偏不斜，针头扎进了草妮的左眼里。有人说，草妮的眼里当时就有一股血水流了出来，再后来，草妮就变成了独眼。
　　 柱子家兄弟三个，他排行最小。初中毕业后柱子没有别的事情做，每天帮着母亲下地干农活。到了十七八岁时已经是毛头小伙子了，身高体壮，浓眉大眼，也懂得谈情说爱了，女朋友就是同村的丽丽。
　　 丽丽弯眉细腰杏目圆脸，长得很漂亮，和柱子两人也很投缘,可是丽丽的父亲老奎子横竖不把柱子看在眼里。柱子的父亲早些年得了半身不遂病，半拉子身子躺在炕上说话都流口水，家里穷得叮当响，只有兄弟三人像三杆枪一样并排立在三间破土坯房里。这么说便也不能怪老奎子心硬，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去吃苦受累。不长时间，老奎子四处托媒人说合，最后在城里为丽丽找了婆家，嫁出去了。
　　 丽丽出嫁的那天，柱子像一条疯狗一样撕扯自己的胸口，一个人跑到后山梁上对着空旷的沟壑大喊大叫，让全村子的老老少少都听得心里难受。
　　 丽丽是被几个人抬着上了扎着大红喜字的婚车的。村里的人几乎全部出动，看着车子从学校门前的石子路上驶去，越走越远，没有了踪影。
　　 梧桐树的花瓣正随风飘落，谁也不知道这些精灵们要飞到哪里。
　　 一年后，柱子娶了草妮，还是做了上门女婿。一种说法是说草妮的眼是被柱子扎瞎的，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柱子便认了。但是更多的说法是柱子娶不成丽丽，加上家里又穷，出不起彩礼钱，破罐子破摔，听了村里人的劝说，便草率地和草妮成亲了。
　　 结婚的头些年，柱子和草妮倒也相安无事，柱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务弄着地里的庄稼。草妮在家做饭洗衣，一年下来没有积蓄，却也能糊弄个全家肚圆。只是小两口子各做各的事，一天下来互相说不了几句话。
　　 生下天儿的第二年，柱子拿定主意要外出打工。草妮问柱子要去哪里，柱子说到江城。草妮又问去做什么，柱子说要去上工地。草妮想再问点什么，柱子就只剩一句话：“按月给你把钱寄回来就行了，别的少操心。”
　　 柱子走了三年，中间只回来过一次，给天儿买了许多吃的穿的玩的，给父母兄弟也带回许多礼品，唯独没有草妮的一针一线。
　　 “这样做也太不把草妮当回事了吧？”吃饭桌子上，母亲话里怪怨柱子。
　　 “妈，柱子每月都给我寄钱，想要什么我会自己买。”草妮一只眼看着丈夫柱子，嘴里为柱子打着圆场。
　　 柱子搂着儿子天儿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天没亮就走了。他说进城办点事，办完事直接去江城。
　　 “儿子你就好好养着，缺钱了跟我说。”临走时，柱子和草妮说了一句话，还在纸上给草妮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
　　 草妮第二天就抱着天儿进了一次城，到手机店里买了一部新手机，掏出柱子给她留下的那一串电话号码，滴滴答答地给丈夫拨通了电话。
　　 “我在火车上，信号不好，挂了。”手机还捂在草妮的耳朵上，但已经听不到柱子的声音了，没说两句话，电话就断了。
　　 临近中午了，草妮和天儿找了一家临街的小饭馆，要了一碗打卤面，吃饱了肚子便要准备回家了。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的商店里走出的一对男女，几乎把一只眼的草妮看晕了：男的是丈夫柱子，挎着柱子胳膊的是他以前的女朋友丽丽。
　　 草妮的腿已经做出了向前猛冲上去的动作，一时间她恨不得......
　　 结果是，几分钟过去了，草妮什么也没做，她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天儿，低下头闭着眼睛把泪流在脸上，也咽在了心里。
　　 草妮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也不知道怎么睡在床上的，要不是天儿的哭叫声把她惊醒，或许她就会永远地睡去。
　　 有人说丽丽嫁到城里后不久，丈夫就出车祸死了。还有人说，丽丽自从嫁到城里那户人家，从来没有过笑脸。再有人说，李丽的丈夫死后，她自己外出打工，到了江城。
　　 柱子还照例每个月把钱寄给草妮，有时候也会打回一个电话和儿子天儿说几句话，但是几年了再没有回过家。
　　 草妮只在买手机的那天主动给柱子打过一次电话，以后还是每月交话费，每天把电充成满格子，只是把柱子的名字换成天儿爸。草妮的手机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身边，她期待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期待。
　　 有时候草妮甚至觉得，有了天儿就有了她生命中的一切。但也有的时候，她会无缘无故地感到孤独和无助。
　　 天儿的书包是柱子知道儿子要上学时从外地寄回来的，书包里装满了学习用具。书包上小猪佩奇一家很温馨，草妮几次用一只眼看着上面的图案，心里想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
　　 书包是天儿和班里的同学打架时扯拉坏的。上学的第一天，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先起的哄，说天儿是没爸爸的野孩子，分座位时竟然所有的人都不想和他同桌。天儿和他们争辩，说着说着便厮打到了一起。
　　 睁着眼睡觉的天儿一晚上都在磨牙，睡梦中不时地喊叫着爸爸。第二天吃过饭，死活不再去上学。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天儿一股劲地叫喊。
　　 草妮掏出手机，从柜子里拿出了柱子几年前给她写下的那一串数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给丈夫柱子打电话，电话打通后该和丈夫说点什么。
　　 “喂，天儿说孩子们欺负他，没有爸爸不去上学！”草妮拨通了柱子的电话，说了一句话，没等柱子回话，便使劲地摁断了。
　　 草妮的手机连续被柱子打通好几次，柱子一定以为天儿出什么事了，心里着急。草妮却依然是一个动作，摁断！
　　 第三天，柱子连夜回来了。一晚上不睡觉，坐在儿子天儿的床边。草妮也当身边没有人一样，闭着眼睛好像睡得很安详。等天儿醒了，一眼看见自己身边一个看似陌生的人坐着，吓得直往母亲怀里钻。
　　 “天儿别怕，这就是你的爸爸。起来，吃过饭让爸爸送天儿去上学。”不知道草妮哪里来的这么大定力，说话时还对着柱子露出浅浅地一笑。
　　 柱子牵着天儿的手走了，草妮再也忍不住了，抱着自己的枕头哭了起来。自己的丈夫几年不着家，这个家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断，该断了！”草妮用力把枕头扔开，接一盆冷水洗过脸，破天荒地给自己抹油，涂了口红。再冲着镜子一看，忽然觉得自己不老也不丑啊。
　　 “以后的路还很长，必须活出个人样，让自己看！”草妮抬起头，鼓励着自己。
　　 柱子连着送天儿上了三天学，班里的孩子便再没有人说天儿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了。星期天，柱子带着天儿进了一次城，买了许多东西。
　　 “你该走了，咱俩的事也该做一了断了。”等到星期一柱子送完天儿从学校回来，草妮先开了口。
　　 “听你的，你说怎么断？”柱子低声说。
　　 “简单啊，离婚。你和丽丽该干嘛干嘛去，我有天儿便足够了。只是，孩子不能没有父亲，这是孩子画的画，几乎都是他想象中的父亲的样子，你挑出一张贴在墙上，孩子看见了便知道他是有父亲的人。还有，每个学期开学的时候，你要回来送孩子一次，这也算是你应尽的责任吧。”草妮的话说得很平静。
　　 “这，这个卡里有几万块钱，是我给你的一些补偿。”柱子边说边把手伸进裤兜里。
　　 “这个就算了，该给天儿的抚养费你照数给，至于我和你，离婚证一扯，便两不相干，谁都不欠谁了。”
　　 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第二天，柱子又从学校门前的石子路上走了出去。有人说他走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快，也有人说他边走边回头，恋恋不舍。
　　 天儿看一眼贴在墙上的画儿，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小猪佩奇一家在天儿的后背上一晃一晃，看着有点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