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君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蓄有满头长发，从小想当艺术家。谁也不曾想到，只有小学文化的他，艺术家终究没当成，但仅凭自己顽强的努力，自学成一名一流的烹饪大师，在离成都不远的DM小镇上，买了一栋老房子，并在此经营着一家中餐馆，营业面积超过了二百五十平方米。可以说，他在DM小镇上远近闻名，财大气粗。
　　 最近，令S君高兴不已的一件事，是多年不孕的妻子终于怀孕了，在得到确诊消息的当天下午，喜欢赛车的他就喜滋滋地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去儿童玩具店买了一辆红色的法拉利车模，并放置于中餐馆一楼的一个墙角之下。S妻问他，为啥喜欢红色？他说，红色表示热情奔放、喜庆吉祥。
　　 当然，最近也有令他十分心烦的事。那就是，在城乡一体化的进程中，他经营的中餐馆即将遭遇拆迁，面临关闭，更为关键的是，在中餐馆关闭之后，他不知道今后靠什么来养家糊口。
　　 拆迁办的老领导，是镇上的王书记，圆脸，高鼻梁，六十来岁，秃顶，过早发福的他肚皮圆如皮球，人称王胖子，他的二舅子是镇上一个收废品的老板，经常开着一辆七三零的象牙白宝马车，在镇上有事无事地转来转去，叫镇上的那些依旧奋斗不止的小青年羡慕不已。
　　 王书记曾多次主动找上S君的门去，任凭赔偿方案改了又改，赔偿金从当初的一百五十万加大到今天的八百八十万，可固执的S君就是甩着长长的头发，不同意签字。
　　 这天，王书记又来了。当时，S君的几位小伙伴一边打成都麻将，一边谈天说地。
　　 一个名叫张哑巴的瘦骨嶙峋的老实人，是S君的小学同学，父母早亡，家贫如洗，加之腿有残疾，所以，常年拄着一根被岁月磨得黑而发亮的斑竹拐棍，至今未婚，小时候因说话较迟，人称张哑巴。他用手捂住自己毛茸茸的大嘴巴，使劲往S君耳根靠，悄悄地扯了扯S君的的确良衣襟角，低声说：“S……S……老弟，你为啥要一意孤行呢？跟王胖子对着干有啥好处？告诉你，除了你和喜欢怀旧的张凉粉之外，别人都签字了。”
　　 “让我签字，没那么容易，哑巴兄，王胖子没把钱出够，我就不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打理这栋老宅子，花了多少钱？吃了多少苦？”
　　 “S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最好想开些，凡事自有定数，不是你的，不要去争，是你的，人家想抢也抢不去。拆迁办同意给你八百八十万，我想，你该知足了，知足常乐，懂吗？你拿去买一辆高配的法拉利跑车肯定是绰绰有余，对不对？你不是从小就渴望当艺术家吗？开着跑车四处兜风的艺术家你见过几个？”说这话的名叫石头，常年戴着一顶在荷花池地摊上买的黑色博士帽。
　　 “对，当艺术家那是我儿时的梦想！”S君点点头。
　　 “要是买了跑车之后，有机会带着我们这帮难兄难弟去大成都，吃麻辣串串、喝夜啤酒，去美不胜收的天府大道南延线上兜兜风，嘿嘿，说有多安逸就有多安逸。”一个戴博士帽的中年男人乐呵呵地手舞足蹈。
　　 “博士帽，不，石老师，亏你从前还代过课，当过六年的语文老师。你也不想想，人家S君有钱了，买上世界一流的跑车了，从早到晚带着一个个漂漂亮亮的女朋友去游山玩水都忙不停，哪有时间带我们这些黄泥巴脚杆的朋友去兜兜风？想得……想得美！”张哑巴接着说。
　　 “哈……哈……哈，有时间带一个个性感迷人的、人见人爱的女朋友去兜兜风，想起来我都觉得十分美好！”此时，一个年轻人用力地吞着口水，然后发出了一长串的笑声。因为他十分羡慕那些经常开着豪车、经常带着一个个美若天仙的女朋友、四处把玩风景的老司机。
　　 “好……好……好，等我有钱了，就去买一辆，然后，带上妻子儿子满世界地跑。
　　 “要是你老婆生个女儿，你就不要她坐跑车了？”
　　 “不，生儿生女都一样。”
　　 “对对对！”
　　 “人呀，有梦的人生才精彩。”有人说。
　　 “所以，只要车子一到手，DM镇上喜欢跑车的兄弟们都可以借去随便开。”S君一想到自己开跑车的梦想即将实现时，心里乐开了花。
　　 “看不出来，S君真大方！”
　　 “不过，你的老婆有你如此大方吗？你同意借，她也同意吗？”
　　 “那是当然。大家乐才是真的乐。”
　　 “人家老婆大不大方关你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也是。”
　　 “人呀，要学聪明一点，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要不然，将来会吃大亏的。张哑巴，你说是不是？”王书记摸着自己肥肥的肚皮，语重心长地说。
　　 “王书记，你说得对！人呀，只要跟着潮流走，思想就永远不落伍。”张哑巴做梦也没想到王书记要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发表意见，他激动地用斑竹拐棍使劲地捅着S君家厚实的石地板，看着王书记起劲地点头。
　　 “哼，吃大亏？不信。我白手起家，自学成才，在DM镇上，我苦心经营小餐馆这么多年，才买上了这栋两层楼的木头房子，开办了中餐厅，单说买房子这事，什么亏我没吃过？什么累我没受过？现在，什么房产证、土地使用证我样样齐全，王书记，这几年为了把这些合法手续弄到手，我没少跑腿吧？还有，你让我请了多少次客？送了多少次礼？不用多说，你我都心知肚明，不，说得文雅一点，那叫心照不宣。博士帽，你说是不是？”S君含着一支并未点燃的中华烟，摇头低声说。
　　 “对，说心照不宣的确比说心知肚明要顺口、要文雅一些。只不过，这是我个人之观点。”文绉绉的博士帽面无表情地朝着心有不甘的S君认真地说。
　　 “对，对，有些事，只要大家心知肚明就好。知道，但不一定要说出来，这叫内涵。”王书记摆了摆手，露出一脸苦笑。
　　 “S君兄弟，你是不是又喝酒醉了？大白天净说些胡话，你说说看，什么时候，谁见你送礼了？在什么地方，你送的礼又是被谁主动收了？”张哑巴故意向S君使了一个诡异的眼色。示意他不要不分场合地信口开河，免得有人不高兴。
　　 “不说了，不说了，话说多了，彼此生疏不说，还会得罪人。S君，礼，咱们送了就送了，不必再去纠结，就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好了。为了孩子，说话做事还是要和和气气为好！”漂亮的S妻摸着自己稍稍隆起的小腹，其实，她心里十分后悔，当初未能阻止老实巴交的丈夫，拿着准备去青城后山买房子的钱去请客送礼。
　　 “哈……哈……哈，还是咱们漂亮的嫂子明理！不愧年年被评为DM镇上的三八红旗手。”一辈子都喜欢说奉承话的张哑巴随声附和。
　　 “臭哑巴，烂哑巴，你那张仿佛抹满了蜂蜜的嘴，今天早上没漱口吗？说起话来令人讨厌！讨厌！”
　　 “王书记，当初我准备买这栋老房子时，你就拍着胸口说，叫我S君十二个放心，说房子的男主人是在土地改革时被人民政府镇压了的，当时，女主人和他们的一对龙凤双胞胎移居海外，这些年音信全无。或许，这辈子他们也不可能再回DM镇来了。所以，这老宅子是公家的，这块地也永远是公家的，别人再怎么挣？再怎么抢？都挣不去，抢不去，尽管它是晚清时修建的，但也算古建筑。只要有你王胖子还在DM镇上平平安安地立着，就算遭遇市政府要拆迁，也不怕！只要请了客，吃了饭，什么大事小事都好办！”
　　 “是……是……，我……我王胖子是曾经说过，只要你S君有事，就可以找我。不过那是在酒桌上，我……我……当时应该是喝多了醇香甘甜的五粮液酒。酒醉后说过的话，应该不算数！对不对？”王书记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
　　 “还有，你当初找我借大红包的事，不会也忘了吧？”
　　 “什么？什么？慢，慢点说，S君，我人老了，记性不好，你说红包？什么大红包？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记得了？现在全国人民都在提倡反腐倡廉，大街上许多高档餐馆不是关门歇业，就是提前转行了，谁敢这风口浪尖上，吃了豹子胆，无视党纪国法？好了好了，麻烦你不要在这里打胡乱说了！免得坏了我的清誉，影响不好！”
　　 “哼，人正不怕影子斜。不记得？恐怕是心虚了吧！你最近既没生病，又没出车祸，怎么会不记得？想装疯卖傻，我可不吃你的那一套。要不？请让我慢慢再说给你听听，帮助你回忆，好吗？”
　　 “好呀！你说来听听！”极不情愿的王胖子，但为了自己的颜面，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一次，好像是在前年冬天，DM镇开始民主选举镇人民代表的时候，你说你手头紧，求人办事急需一大笔钱，你跟我们这些普通人一个样，关键之时，也会求人办事，不同的是，你求的人偏偏又不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一个个都是胃口大、心肠黑的家伙，表面上作风正派，公正无私，其实，暗地里个个都是假公济私、道貌岸然。你说，你借几个大红包送给他们，目的是为了烧高香，在危难之时，他们会伸手相助。如果事情办不好，或者，这老宅子遭遇拆迁，你就退还大红包。对了，如果今天真要拆房子，王胖子，不，王书记，你就得退我大红包，至于要退多少个，那就凭你的良心了，记得多少，就还多少，行不行？”
　　 “S君，什么行不行？收红包的事，我真的记不清楚了！请你不要打胡乱说。”王书记见S君一直纠缠着大红包的事，于是使劲地摇头，显得有些不耐烦。
　　 “完了，完了，看来，我S君今天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你还不知道？那些钱是我找亲戚们为了去青城后山买房子而借的钱，你当初答应好好的，可是，现在怎么又变挂了，难道出尔反尔的事，也是你王胖子干的吗？哼，钱，没说清楚，要我拆，没门！”
　　 “好……好……好，你不想拆，我理解。但是S君，请听我说，请你再给我王胖子一个面子，我好向上级领导交代，说实话，我早就把拆迁完毕的报告，呈送给上级领导了，成捆成捆的钞票已经运抵镇上财政所，等待逐一划拨到户了。现在就差你和张凉粉了，你们不同意拆，就是不给我老王留一点面子。”
　　 “面子？王书记，这回我可给不了你。你要面子，可我还要银子呢。你不知道，我那帮穷亲戚，现在天天催着我还钱呢！”S君把含在嘴里的中华香烟用力地吐出来，并用手撕成两截，还故意地向后甩了甩长长的头发，坚定地说。
　　 “是呀，没钱，我们拿什么去养孩子呀？往后，还要供他们去上学、补课、学钢琴、画国画、练书法等等，更不用说买大房子了。”S妻摸着自己渐渐隆起的肚皮说。
　　 “哎呀……呀，嫂子，我真佩服你！因为，你真能干，孩子都还没有生，就想到以后上学读书的事情了。”一个长得眉目清秀的农家少妇吴雅丽双手抱拳，十分羡慕地说。
　　 “算了，算了，就当折财免灾！红包的事，无凭无据的话，最好不要说，说出来免得伤了和气。”张哑巴一心想息事宁人。
　　 “不过，想来也是的呀，鸡蛋再硬也硬不过石头。这老宅子实在要拆，我们也没办法。只怪你傻，眼睛瞎，一直喜欢耍小聪明，芝麻大的事也会去找关系，托人情。这回，鸡飞蛋打一场空。我想，送出去的红包肯定是要不会来了！”S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竭力地劝说丈夫，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一定要和气生财，不要惹是生非，更不能出手伤人。
　　 “王书记，这协议，我也不签，协议上明明说得清清楚楚，这次房屋拆迁一定要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要自愿达成拆迁协议才行。所以说，我不签就不签。你敢把我怎么样？大不了鱼死网破。”气急败坏的S君，突然想到自己过去送礼太多，心有不甘，于是捂住双耳，大声嘶吼。
　　 “对，谁也不敢把你们怎么样，也没有谁敢强迫你们签字。现在是法制社会，事事都要依法办事，人人都要遵纪守法。你是成年人，说话不能信口开河。无凭无据的话，要烂就烂在肚子里，鱼死网破的话，最好想想后再说。”王书记圆圆的脸上写满了诸多不高兴。
　　 “对，赔偿款，没赔够，不签。”见S君不签赔偿协议，另一个在镇上卖了几十年豌豆凉粉的、背有点驼的张老头也喜滋滋地跟着当起了钉子户。
　　 “咦，张老头，你也不签？为啥？”王书记睁大眼睛，满脸疑惑。
　　 “为啥？一是不舍得离开DM镇，二是我们的低保证明办了两年都还没办下来。”
　　 “不舍得？骗人的，还不是嫌拆迁办的赔偿款赔少了，看不出来衣冠楚楚的张凉粉肚皮里还藏着一付歹猫心肠。再说，在咱们镇上，比你张凉粉还贫穷的张哑巴都没有吃上低保，你凭啥？”平素时，有人早就对衣着光鲜的张凉粉，表示出强烈不满，但又碍于情面，不好明目张胆地说，所以，只好小声嘀咕。
　　 “是呀，国家的赔偿款，不是你想要多少就给你多少，低保，是人民政府对困难家庭提供的最低生活保障，它的发放，既要体现出社会主义社会的公平正义，又必须要合情合理。”一辈子都喜欢戴着博士帽讲大道理的代课老师随声附和。
　　 “哼，多要，我才不想，可是，是我的，拆迁办也不能少给呀！大道理人人都懂，我张凉粉也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可是，我听说DM镇上有开宝马的人都在吃低保，而且，已经吃了许多年，我们家两个老头都快满八十了，既无儿，又无女，吃点低保难道不应该吗？”尽管旁人的说话声很小，可还是被耳尖的张凉粉听见了，他听见有人说自己的小心脏黑而厚，顿时就颇感世态炎凉，愤怒之情油然而生，也是碍于面子，只好忍气吞声地红着脸继续说。“前些天我去黄龙溪古镇，试着卖了几碗凉粉，因为人生地不熟，城管又盯得紧，一天没卖几碗，关键是现在人家不时兴吃凉粉，改吃冰粉了，最后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在咱们古色古香的DM镇上好做生意，好卖凉粉。所以，为了争取自己的合法利益，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