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扶】西林叔(征文·散文)
“我阶级斗争意识不强,不了解他是国民党员。今天知道了,我要和他划清界限。今天,我宣布,撤销他的生产队会计职务。”
说这话的是我西林叔,我们的大队支书。他这些话,是在全大队所有社员大会上讲的。他说的“他”,是我爹。当时,正是文革初期,我上小学四五年级,那天,我也在场。那是“阶级斗争”的口号天天喊得震天响的时候。我头上本就戴着一顶右派分子的孙子的帽子,那时刻,又被西林叔的讲话扣上一顶国民党员儿子的帽子,我感到很耻辱,而且,是在耻辱的基础上更加耻辱,更加低人一等。我将头低下来,不敢看众人,更不敢抬头看坐在主席台上讲话的西林叔。
西林叔家和我家都在一个巷子里,所以,他和我爹的个人关系很不错,按我爹的话说,光腚时候的朋友。他年龄比我爹稍微小些,所以,平时都喊我爹哥。上世纪六十年代,文革前,他经常到我家里坐,跟我爹啦闲呱儿,一啦就能啦到半夜,油灯熬干了,才悻悻而去。也正因为此,文革初期,闹派性的时候,有人就说我爹是他的“黑参谋”。
那次会议结束后,回到家里,我爹说:“解放前,我在文庙里面上过简易师范,这不文革开始后,有人找到简易师范的学生花名册,硬说凡是上名册的都是国民党员。这不是天大的冤案吗?”
可是,在一千多人的大会上,西林叔却丝毫不顾光腚朋友的情谊,也不顾历史事实,那样无情地说我爹,我能不恨他吗?从那时候开始,我恨透了他。
哪知道,没隔多少天,他的大队支部书记职务也被别人撸了,靠边儿站。一开始,我还有些庆幸,心想,你也有今天啊!
他靠边儿站之后,似乎还到我家来,和我爹啦呱儿。只是,次数少得多了,而且,白天不敢来,夜里悄悄来。来到我家,他和我爹坐在一起,喁喁低语,神神秘秘,我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可以看得见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他们俩都一脸严肃。看起来,他和我爹并没有真地划清界限,我爹被他撸了生产队会计,似乎也并没有怨恨他。为什么会这样?大人的事儿,我弄不懂。但是,心里对他的怨恨不由不像退潮的水一样,慢慢地一波波减退。后来的两件事儿,彻底化解了我对他的恨。
第一件事儿,是嫁接软枣树。
我们生产队里的一块花生地就紧邻大队林场的软枣林。大概是初冬时节,忘记为什么了,反正我去了软枣林。软枣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树枝,所以大老远,就看见有些苍凉的软枣林里只有一个人在忙活。走近一看,是西林叔。我就喊了一声,“西林叔!”开始搭讪起来。原来,他是在给软枣树嫁接。他靠边站之后,被造反派指派到大队林场,也相当于劳动改造。
其实,这片软枣林已经有好几年了,因为一直没有嫁接,就只能结出像枣子一样大小的果子,不熟的时候,又酸又涩;就是熟了,也因为果肉少,味道差,很少有人吃。所以,就是落光了树叶,干瘪的果子挂满枝头,也几乎无人问津。但经过嫁接就可以变成柿子树,结满柿子,那当然就是另一番诱人景象了。他告诉我说:“老长着这么一片软枣树,不嫁接,太可惜了!”
他身材中等,因为身材瘦,便显得很精干。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软枣树的枝条剪开,扦插进柿树枝条,捆扎好。看着他极其娴熟的动作,我真是打心眼里佩服,你说他一个长期干大队支书的人,干起这一行来,怎么也这样驾轻就熟呢?就跟他打听:“西林叔,你怎么会这门手艺呢?”
“我跟咱大队林场的技术员学的,艺不压身啊!总比啥都不会强。你等着瞧吧,嫁接以后,三两年,就能结柿子了!”他满脸堆笑,对我说。可以看出,他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因为发自内心的笑,我便依稀觉得他是个平易近人的人。
后来,生产队派我跟他一起编架子车的围笆。
那时候,生产队里不管是拉粪、拉土、运庄稼,都是靠架子车。架子车只有中间有车厢,而且两旁的车帮很低,拉粪、拉土的时候,如果没有围笆,不但装得少,而且,一走动起来,车子不停晃荡,就会撒下来。围笆是半圆形的,最上面的边又是弧形的,用围笆堵在车厢的前后,不但装得多,而且不会再撒出来。
那时候,田间地头都长着许多灌木的紫穗槐条或者柳条。这两样,条子柔软,可以编织筐篮,当然也可以编架子车的围笆。
一开始,我只是做他的帮手,帮他做一些下手活。帮他把条子按粗细分类,粗的做直经,细的做横纬。在地上用铁火铳等距离打出洞眼来,插上粗条子。再按编筐篮的办法,将细条子在一根根经条上一前一后地编织缠绕。这是个既需要技术,又需要手劲儿的活儿。编细条子的时候,要将条子的一段在最外端的经条上拧出弧度,斜插进下一根横条的下面,还要插得牢牢的,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动,否则,很快,围笆就会散架。拧的时候,要充分利用好条子的柔韧度,用力大了,容易断;力量少了,拗不动。干这些活儿的时候,他不但手艺娴熟,而且力气用得恰到好处。他编得速度快,最高处二尺多高,伸直了有将近六七尺长的围笆,一天就能编出三四个来。他编得质量非常好,编出的围笆,枝条匀称平整,形状规整优美。我看着他既快又好的技术,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就想,他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多面手。
“三儿,你也学着编吧。”不久,他主动提出教我编围笆。
从给条子分类开始,到插经条,编横纬,拧条子,一步步,由他手把手地教。我做错了,或者速度慢时,他都不急不躁,语气和蔼,满脸微笑地指点我。例如,拧条子,我很长时间都拧不好,不是拧断了条子,就是拧不到合适的弧度,他一边一点点慢慢地示范,一边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解:“你仔细看着啊,拧条子的时候,两只手这样握;然后,向相反的方向均匀用力,慢慢加力,一直拧到合适的弧度为止。”直到我看懂了,学会了,并熟练掌握了这项技术为止。
就这样,先从简单的基础开始,再到复杂的手艺,到完成编织大概五六十个左右的围笆的全部任务,我逐渐掌握了大部分工艺,也自己动手,独立编织了七八个。我亲手编织的第一只围笆完成后,他在一旁认真点评,从许多方面肯定和赞扬我,让我喜不自禁。
这一次,我更觉得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了。
再后来,他又恢复了大队支部书记的职位。不久,我爹也恢复了生产队会计的职务,他们俩来往的次数又多了起来。1980年以后,我爹恢复了在供销社的工作,他们俩的谈话更加没有禁忌。到了老年,俩人都八十岁左右的时候,西林叔还时不时到我家坐坐。老哥俩,一边品茶,一边笑谈,天南地北,无拘无束。
我在一旁,看着他老哥俩开怀笑谈,心里就想,当年的西林叔,在社员大会上那样说我爹,也一定是被逼无奈啊!我爹被罢免生产队会计之后,他也紧接着被罢免支书职务,就很说明他也是自身难保啊。靠边站之后,他身处困境,还能坦然处之,并懂得另辟蹊径,不断学习新技艺,发挥技术特长,体现自己生存的价值,也应该算一个生活中的智者和强者吧?
如今,老哥俩已经作古好几年,也不知,在天堂里,他们是否还能经常促膝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