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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晓荷·遇见】苏瓦克书记(小说)


作者:陈平 布衣,489.2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13发表时间:2018-08-29 20:03:27
摘要:一位汉族书记在南疆维吾尔乡的故事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大学生还是国家分配。我从塔里木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英买里县,给苏瓦克书记当了两年秘书。苏瓦克书记不姓苏,他姓冷名兆祥。冷在维吾尔语中直译寒冷为“苏瓦克”,于是他连姓带名都维吾尔化了。
   为这,差点儿闹出误会。那年英买里县太爷改选,根据民族区域自治法规定县长是维吾尔族,三个副县长中只能选一个汉族。汉族副县长候选人有五个。一听没有“苏瓦克书记”,一大群面皮黝黑胡碴淼森的维吾尔族人大代表挥舞着选票嚷开了:“不行!除了苏瓦克书记谁也不选!”
   大会秘书说大家仔细看看,汉族候选人中第五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冷兆祥”即“苏瓦克书记”。那些黑脸代表才嘟囔着;“为啥放在尾巴上”,在选票上划了圈。唱票时满堂彩:“苏瓦克!苏瓦克!”汉话就是“冷!冷!”,真有意思。
   维吾尔族人大代表们心太热了,需要有点“冷”——“苏瓦克”!汉族人大代表很少有人投冷兆祥的票,但这并不妨碍“苏瓦克书记”当选副县太爷,因为在英买里县汉族才是少数民族而且少得可怜。
   汉族人集中在县城,说白了就是官场。在官场,“苏瓦克书记”可真是“冷”得很。那天,我在县委组织部被告知到雅曼苏乡当秘书,立即听到了汉族同胞们对冷兆祥的评价;“满身匪气”、“二秋中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中的二秋。”“雅曼苏就出这种人",为啥?“雅曼苏"是“野蛮的水”之意,水野自然人也野了。
   这些话倒激起我的好奇心:“我非常想去雅曼苏,我喜欢二秋。二秋比那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官僚好相处得多。”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
   我在雅曼苏乡给苏瓦克书记当了两年秘书。他当选了副县长后,碰到那些对选举结果忿忿不满的汉族同胞,我只有慨叹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比人与山之问的隔膜还要深厚。
   那我就讲讲维吾尔人如何把苏瓦克书记推向县太爷位子。
   雅曼苏小得可怜,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它孤悬于瀚海之中,象鲁滨逊待过的荒岛。乡政府所在的巴扎平时空荡荡的,只有几只耷拉着肚皮的黄狗偶而兴趣发作追逐一番,掀起一小股尘烟。但是,逢巴扎天就大不一样了。维吾尔人象被符咒唤出来似地从胡杨林,荒草滩,大漠深处的泉眼边来赶巴扎。雅曼苏立即红火一时。那排场很象—个喧闹的乐队:“总指挥”是拉凉面的乌斯曼,他挥动着的指挥棒是蛇一样扭动着的面团;“弹钢琴”的达吾提双手敏捷地翻动吱吱叫的烤羊肉串儿;“口琴合奏队”围在甜瓜摊边上,咂吧着蜜汁般的香甜;“打击乐器”集中在老桑树下,钉马掌的,打“皮恰克”(刀)的,叮当作响,火星四溅。
   巴扎天一过这里又是静悄悄。“乐队”又忙着到另一处赶巴扎了。世界永远不会只在一个地方热闹。
   这里天高皇帝远,冷书记有绝对权威。我一开口称“冷书记”,他立即微笑着纠正说:“叫我苏瓦克书记吧,民族同志都这么叫,这样亲切些。”
   他三十五六岁,黑瘦,极精神。他妻子死活不肯到这里来,他和我一样当单干户。乡政府办公室两边是宿舍。民族同志一来总习惯上炕,于是我们的床必须起床就把被褥卷起来,床板当成了炕。
   荒僻野乡,民风淳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饥则食,乐则歌。维吾尔老人中长寿者很多。他们信奉穆罕默德,乐天知命,只要腰带上鼓着两个馕就一天乐呵呵的。
   我很快喜欢上翻译官玉素甫。这个年轻家伙活泼幽默,有着维吾尔人特有的善良的狡黠。古尔邦节放假五天,他转亲戚转了二十多天才回来。我故意吓唬他说:“苏书记问了你几次咋不回来,回头要狠狠收拾你。”“真的?”他扬着乌黑的眉毛歪着花帽斜睨我一眼。见了苏书记,玉素甫满脸正经抢先发作:“唉!我这个官儿当得没意思,你们把我丢了二十几天不管我,也不派人找我。苏书记,你家要丢一只鸡你肯定会找的。难道我玉素甫就这么不重要吗?丢了二十多天没人找!我太伤心了……”
   苏书记和我一愣接着忍不住哈哈大笑,玉素甫努力作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苏书记原来准备好的批评他的话一下子噎住了。
   那时县长书记坐北京212车,乡长书记是手扶拖拉机。那天,玉素甫神气活现地开着“大篷车”。“大篷车”是东风12型手扶拖拉机改装的,是乡政府专车。在雅曼苏乡它的威风象城市里的子弹头豪华轿车。玉素甫八字叉腿,两手抹来抹去转向加油门。听到突突声,乡民们抱着牛头驴头在路边肃立避之。
   初春时节,天地混沌。荒原如刚染过的大布斑驳陆离,浮尘如幛,蔽遮远目。我们一行八人检查开春引水准备情况。
   大篷车走走停停。老远看见明亮的一条直线的水流,被从斜方向拉走了。大伙儿站在决口对而议论着:
   有人跺着脚说“九村怎么回事儿?”“达吾提村长咋当的?”
   苏书记站在大渠埂子上,沉着脸绷着嘴唇。
   他私下讲过,少数民族干部心眼实,重亲情,品质朴实;吃苦性极强。但有的干部办事拖拉,玉素甫总结的对,那些村干部是“头一天‘马克’(行、可以),第二天‘约克’(没有办),第三天,‘恰达克’(出麻烦)了。”
   这不,九村就“恰达克”了。十天前,苏书记和肉孜乡长召开引水会议,五六十里长的渠上大小十五个决口承包到村,限五天堵好。达吾提村长平素办事拖拉,苏书记当场点他:“听清了没有?"“听清了。”“几天完成?”“五天!”“完不成咋办?”
   “雄达(这样),”他揪长了自己肥厚的耳垂子。全场哄笑。
   可现在,春水贵如油,那水裹着冰碴子无声地流着。后来我才知道戈壁滩上跑的水越多草越旺,牛也就越肥壮。难怪五天能堵好的决口老乡们要拖十天半月的。但当时我也很生气。
   玉素甫偷望苏书记一眼,转眼看到对岸冒出一个放羊的巴郎子,吆喝道:“来!快点。”众人应和道。“快点!”
   那巴郎子诚惶诚恐跑过来,在渠道对面站着,眨巴着眼睛。
   肉孜乡长命令道:“把九村达吾提村长叫来!"众人发一声喊。“巨古荣(快跑)!”
   巴郎子迅速消失在苍黄的枯草滩中。
   达吾提村长骑着汗气蒸腾的大黑马跑来,滚鞍下马,满面惶恐,气喘吁吁,站在大渠对面。
   众人静立等着苏书记发话。尊者先讲这是规矩。苏书记冷冷地甩过去两个字。“过来!”
   过来?!趟冰水过来?这太不近情理了。隔河就不能批评了?……
   达吾提村长犹豫着脱掉棉大衣,慢慢解着腰带,期望着这边岸上众人能有人替他说情。他失望了:平时啃大块羊肉彼此兄弟,到要下冰水时竟无一人说句好话!他心一横摸索着下了冰水,嘴咧到耳根,牙齿象啃牛筋般用力。
   冰碴子格格作响,达吾提拨开冰碴子好不容易到岸边。我正探身想去拉他一把,苏书记却威严地说“站住!”一句话就是定身法!
   达吾提哆嗦着抖出一句话:“苏书记……三天……三天不堵……你把我填进去……。”
   苏书记一句不发扭头就走。众人连忙跟随。
   大篷车突突地往前窜。
   在寒风中站了一个多小时,苏书记就四个字:“过来,站住!”就算完了!简单得近乎粗暴。他就不考虑维族同志怎么看汉族书记吗?后来我和玉素甫谈到这件事,玉素甫狡黠地一笑说:“泡一次冰水顶你上十堂教育课。你看达吾提那肚子像不像‘它吾孜’(西瓜),里面装着一群羊,肚子里烧得很,怕水泡吗……。”
   在车上,我仔细观察民族干部的神色。他们很坦然:达吾提咎由自取,理应如此。肉孜乡长甚至说在解放前巴依非用鞭子抽他不可。
   车子颠簸着,人们东倒西歪谈笑风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玉素甫突然“外江”(哎呀)一声。我伸头一看西天扯起万顷烟尘,如天上黄河决口涛声隆隆。霎时间狂风大作,气流逼人。大篷车熄了火,玉索甫钻进车篷,大家缩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风头渐渐软了。我们从车篷中钻出来,掏着满耳朵沙子,肚子饿得前心贴后心,偏偏大篷车发动不着了。
   玉素甫登高一望说:“走!找吃的去。”
   旧社会新疆要饭的都骑毛驴,否则到不了下个村子就得渴死饿死。这羊达克戈壁方圆几十里没人烟。
   在一个土坡下有个胡杨枝扎成的羊圈。
   牧羊老人抖动着白胡子躬着腰轻轻碰碰我们的手:“基勒克吗?”(你好吗)他眼中有几分尊重几分慌乱:怎么接待这批贵客。
   玉素甫大大咧咧地说:“这是苏书记,肉孜乡长。有吃的吗?”
   “有,有,”老人打开柴门涌出一群泥塑般的羊来。他望着我们问吃哪一只。
   苏书记扫了一眼手一指:“就是它!”
   那只肥硕的黑绵羊不幸被点中了。老人轻轻走过去猛一把扯住了它后腿,顺手抽出了油腻腻的刀子。
   我们一个个躬腰钻进土屋。天窗透进昏暗的光使人看清了屋里陈设。仿佛电视片《望长城》中的焦建成的镜头展示的场景:炕上一席旧毡子,一口出土文物般的大肚铁锅,一摞呲着锯齿獠牙的土碗。
   大家围炕而坐,说说笑笑。维吾尔人是永不甘寂寞的,即使深更半夜戈壁深处只要有人就有歌声;三人碰面就是一台幽默。
   苏书记指着屋中的木柱问我:“你看这是啥?”那柱上密密的都是木炭划的黑道道。我茫然回顾,那副书呆子气引得一阵哄笑。
   苏书记笑着说。“这是他的日历。这条长道道是他赶巴扎的日子。”我象小学生一样直点头。我想起有一次大篷车在戈壁滩上奔驰,远远看见在一个光秃秃的碱滩上,有三个人如鸡争食头扎在一
   堆,屁股朝天。苏书记问我他们在干什么,我摇摇头。苏书记说他们在吸莫合烟。走过去一看我不得不赞叹打柴人的机灵。他们没有纸卷烟,就用刀在平坦的硬地上抠个洞,放上莫合烟.每人衔一枝空心芦苇杆插入洞中。火柴一点各自用力吸个痛快。
   这群聪明的烟鬼!苏书记叫我赏他们几张旧报纸。打柴人喜不自胜,我们一走他们就争夺起来。
   羊肉煮熟了,浓香弥漫小屋。大家蘸着土盐水啃羊肉,那味道美极了!滑溜、鲜嫩、甜美,一口下肚浑身熨贴。上小学时老师讲“羊大为美”,“美就是一只大羊”,实在纳闷。今天才算理解了“美”……然而,老人这么穷,放的是村里人的羊。吃他的羊至少应当有点歉疚,哪能颐指气使。“就是它!”……
   我递给老人一块肉。老人干涸的眼中透出感激和谦恭,双手捧着羊肉撩开胡须轻轻啃着,核桃皮般的皱纹被牵动了。
   吃完肉,大家急着赶路。苏书记宣布:按雅曼苏的规矩每人交五毛钱。玉素甫一一收钱。
   我心里一格登:县城一公斤羊肉22元,乡巴扎是18元。权力使金钱的价值倍增。我交给玉索甫五角钱,又悄悄把一张大团结压在土碗底下,如释重负钻出了门。
   谁知我们走出不远,背后传来喊声。老人气喘吁吁地跑来,油乎乎的手上捏着那张大团结:“……哪位客人丢了10元钱……’
   大家面面相觑,接着不约而同拿目光扎着我。玉索甫耸耸肩膀从老人手中收了钱。我满面通红。
   苏书记意味深长朝我笑了笑……
   春风孵出满地绿芽儿。苏书记的试验田里苜蓿翠芽满地,常有老乡摘嫩芽儿,苏书记叫我招呼一下试验田。少数民族妇女小孩,骂不得赶不得,咋招呼?老远就张牙舞爪吓跑她们了事?我叫玉素甫用维文写个大牌子“严禁摘苜蓿违者罚款5元。”
   “啊!苜蓿也涨价了?当然,书记的苜蓿嘛!”他夸张地嘴作圆状,“我给你写。但没有用……"。
   果然,牌子往地头一插坏了事:乡民极有好奇心,在戈壁滩上看蚂蚁打架都半天不走,何况地头插牌子?地里竟踩出几条小路。
   我懊丧地拔掉牌子。“嘿……”玉索甫嘲弄地笑着说,“看我的!”
   他叫来了几个巴郎拖来一只死驴,大声吆喝着拖着死驴在苜蓿地里碾了一遍,然后甩在地头,喧嚣而去。从此再也没人摘苜蓿叶了。
   苏书记听玉素甫绘声绘色把我的书呆子气糟踏一通后哈哈大笑。他对我说:“雅曼苏的事要按雅曼苏的方法去解决。”口气郑重,不容置疑。
   “过来!“站住!”“就是它!"……死驴!这些就是雅曼苏的方法?!
   我迷惑不解了。但是,达吾提村长来了个冰水浴,决口两天后就堵好。黑格尔说存在就是合理的。
   后来发生的事更有意思。
   那天,派出所所长艾力匆匆来找苏书记:乡巴扎供销社会计室被盗,丢了一千多元。
   雅曼苏乡民风极淳,从未发生过这么大的盗窃案。因此人心震惊,议论纷纷。现场早被看热闹的人踏平了。
   苏书记和艾力所长到处了解情况。苏书记神情沉着,胸有成竹。奇怪的是他往乡政府对面的清真寺去了几趟。
   那天傍晚,苏书记神秘地对我说:“秀才同志,今晚辛苦一趟,守夜。让你看个稀奇事,你可以写个《新福尔摩斯探案集》。”他说今晚有人把盗走的钱财送回原处!
   我满腹狐疑跟着艾力、玉素甫悄悄潜入供销社破院子中,藏在角落里。
   大漠荒村,夜格外静。既无蛙声又无风。只有不远处马在嚼草悉悉索索。星光如碎冰镶嵌在黑天鹅绒上,晶莹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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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精彩的小说,反映80年代一位汉族干部在南疆维吾尔乡的故事,故事情节生动引人入胜,浓郁的民族风情和时代特征,恰当地用了一些维吾尔语方言,小说通过许多细节刻画了苏瓦克书记的感人形象。苏瓦克书记本是汉人,南疆少有的汉族干部,原名冷兆祥。“冷”在维吾尔语中直译“寒冷”为“苏瓦克”,于是他连姓带名都维吾尔化了。那个年代,像苏瓦克书记-冷兆祥这样基层县乡干部,艰苦朴素亲民爱民,威望卓著民心所向,这基本就是那个时代基层主要干部精神风貌的真实写照。小说佳作,感谢发文分享,推荐阅读共赏!【编辑:秋觅】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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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秋觅        2018-08-29 20:06:45
  精彩的小说,反映80年代末一位汉族干部在南疆维吾尔乡的故事,故事情节生动,浓郁的民族风情和时代特征,小说通过许多细节刻画了苏瓦克书记的感人形象。感谢赐稿支持,欣赏佳作,期待更多精彩!
秋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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