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爱……你……一……万……年！”几天来颜珺红自言自语，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到后来逢人也重复起这句话来。春梅没见过嫂子这个样子，她感到了害怕，连忙打电话告诉大哥，求助似地问道：“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过几天吧。”春泉一时难以做出决定，只好结结巴巴地答道。
　　 春泉是一个电工，常年在外从事电力工程工作，每日里餐风宿露，皮肤被晒成了黑肉干似的，熟悉的人们给他送了个雅号叫“黑娃”。他个子很高，长得像一根直竹子，年纪刚过半百，长条形的脸上皱纹又密又深，属于典型的“苦瓜脸”。由于长相酷似其父亲，面容偏老，陌生人还把他与父亲当作了孪生兄弟，为此闹了不少笑话。
　　 春泉的母亲离开人世多年了，父亲年老体弱，靠着孩子们的孝心生活。春泉在家排行老大，弟弟春雷从事与他一样的职业，妹妹春梅出嫁到县城附近，家境比两个哥哥稍好一些。兄妹们感情甚笃，考虑到大哥家庭的现实困难，春梅对大哥更加偏爱一些。
　　 “大哥，你还是尽快回来吧，嫂子这几天看起来越来越不对劲了。”春梅不放心地说。
　　 “嗯，嗯，嗯。”春泉迭声答应着，撂下电话，眼前立刻浮现出妻子颜珺红的形象来。二人是中学时期的同学，由于个子在同龄人中偏高，老师把他们安排成了同桌，长期坐在教室的后边。班上同学多，一些老师讲课的声音又小，二人对一些课程似懂非懂。二人学习没搞好，耳鬓厮磨中倒结下了一段情缘，还没毕业就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了。春泉照搬了电视剧的台词说：“爱你一万年！”珺红说：“你可不能骗我！”春泉说：“男子汉，一口唾沫一颗钉！”接着拖长声调道：“我……爱……你……”珺红接过了下半句：“一……万……年！”两人会心一笑，两双小手紧密地握在了一起……
　　 高中一念完，颜珺红知道春泉此生学业已经结束了，她也坚决放弃了复读的想法。此时的春泉别无所求，他顶着全家人的压力要把珺红娶进家门。珺红父母还没有立即同意这门亲事，春泉就当作老人们表态要爱珺红一万年，珺红父母这才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婚后的春泉没有食言，把珺红当作了公主一般照料，生怕家务事累着了她。春泉母亲很不满，有些心酸地说：“结婚后就成了媳妇的人了，把老娘都凉到了一边哦！”老人嘴上虽这样说，但看着二人恩爱的样子，心里却是认可的，临终时再三叮嘱春泉夫妻这辈子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恩爱到老，春泉和珺红都点着头。
　　
　　 二
　　 看着妻子逐日隆起的肚皮，春泉品尝到了当爸爸的幸福滋味，一到夜里闲下来，就轻抚着珺红的肚皮，美滋滋地感触里面小生命微弱的运动。到了后来，他已经能感触到孩子的手脚在珺红肚皮里滑动了，他就一叠声地叫着“乖乖，乖乖，快叫爸爸！快叫爸爸！”那小生命还挺配合的，手脚滑动得更明显了，春泉就更加欢喜了。亲完珺红的肚皮，又接着亲珺红的脸蛋，珺红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呢！
　　 女孩终于生了下来，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春泉喜爱得不了，时不时逗着孩子，咧着嘴直笑。
　　 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可谁也没有想到，一天夜里珺红在给孩子喂奶的时候不知不觉睡着了，一只胳膊掀翻了被子，正好压在了孩子的鼻子上，孩子竟窒息而亡了。
　　 珺红醒来一看到孩子没了哭得撕心裂肺，一连几天滴水未进。春泉把抱怨的话咽在肚里，陪着妻子落泪……
　　 看着妻子一天天消沉下去，春泉在亲人们的劝慰下才猛醒过来，意识到长此以往这个家岂不全毁了？
　　 一日春泉正在给珺红洗脸，珺红突然有了些精神，看见丈夫疲惫的样子，珺红说：“泉，这辈子我对不起你，我回娘家去，你另娶她人吧……”
　　 春泉说：“你说哪里话呢？你还记得我们读书时许下的诺言吗？”
　　 珺红还没点头，春泉提醒道：“爱……你……”
　　 “一……万……年！”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春泉竭力压制着自己的痛苦，想尽办法安慰珺红，珺红眼里的泪流干了，一双眼睛变得了毫无生气，整日里恍恍惚惚地乱走，四处寻找自己的孩子……
　　 春泉忙于外面的事务，好几次回来发现珺红头发乱蓬蓬的，有时甚至把小猫小狗当作孩子抱在怀里喂食。春泉看着心疼极了，这才意识到珺红的神经发生了错乱，春泉就多次送珺红前往医院治疗，但效果很不理想。
　　 春泉最不想见到的后果在继续恶化，他只得放弃外面的事务，留在家里照料珺红，但是事与愿违，珺红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同样严重的还有家里的经济问题，家里此时已是债台高筑。眼看着珺红的治疗非一日之功，妹妹便主动叫大哥把嫂子送去由她照料，春泉只得听从了妹妹的建议，泪别妻子回到了电力施工一线，加班加点挣钱，好为珺红治病。
　　 春泉正默想着心事，弟弟春雷看大哥那出神的样子，就走过来关切地询问：“大哥，你怎么了？”春泉嘴里只说三个字“没什么”，又埋头干起活来。春雷正要走开，春泉开了口：“春雷，老板娘怎么还不来工地？”
　　 “不清楚。”
　　 “这都两个月没发工资了，她还讲不讲诚信？”
　　 “我也电话催问了她几次，她都没有明确告诉我。”
　　 “你再问问她啥时候来工地嘛！”春泉央求着弟弟。
　　 “我才打了电话，她连电话都没有接。”弟弟的话里也满是焦急。
　　 春泉心里的希望被忧虑淹没了，一道痛苦的表情涌到了脸上，本就黑红的脸庞瞬间便涨成了一只紫茄子。
　　 一连几天工人们都在盼着老板娘的出现，但迟迟没有现身。一些人说起有的老板卷款失踪的传闻，大家的担忧更重了，工地上流言沸沸扬扬的。大家就一起去找春雷，春雷想到自己的工作职责，尽力安抚着大家，并与大哥一道率先垂范地干着活。工人们碍于春雷春泉的面子，嘴里不好说什么，手上却不出力，工程进度明显慢了下来。春雷别无他法，最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顺着大家，后来就想辞职了。春泉没有同意弟弟的想法，他说你既然与老板娘签订了责任状，就要信守承诺，否则以后谁还敢信任你呢？春雷只得硬抗着。
　　
　　 三
　　 月亮如一面明镜，把整个山野照得亮堂堂的。外面虫欢蛙鸣，一只杜鹃翻山越岭地飞翔，彻夜凄苦地鸣叫着同一个声音。
　　 躺在床上的春泉听着外面凄苦的杜鹃声，不禁又想起了珺红，妹妹电话里描述的珺红的情况，更加让他惴惴不安了。
　　 他听见了弟弟的鼾声，打算叫醒弟弟向他借点钱，声音还没发出，他的想法就改变了，弟弟家境也不富裕，自从珺红出事以后，弟弟已经全力帮助过自己，并主动全部承担了对父亲的赡养责任，自己怎好再给他添麻烦呢？
　　 他苦苦地思索了一阵，心里又有了主意，起身轻手轻脚朝另一个工友的房间走去。那个房间里打着地铺，住着四个工友，其中两个人已经睡着了，另外两个人还在说话。春泉侧耳倾听他们的谈话。
　　 “妈的，那只母老虎再不来发工钱，大家明天就别干了！”
　　 “别干？不干，这工程拖起来大家更拿不到钱，应该把工程尽快干完，才好去要工钱啊！”
　　 “干？怎么干？身上连支烟钱都没了，孩子上学，家里还催我拿钱回去啊！”
　　 二人的谈话如一把钳子剪去了春泉的希望，他像一截被剪断了的电线头，被放弃在了偏僻的一角。
　　 春泉不想去找人借钱，但妻子的状况让他此时别无选择，他把几个工友的家庭条件都仔细过滤了一番，在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目标锁定在另一个工友身上。次日趁着那位工友身边没人的时候，他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人没有当面拒绝，说考虑一下再答复。春泉心里的希望高涨了两天，但两天过后那人却像没事一般。春泉正要再找那位工友，却在不经意间听见了别人对那位工友的劝告：“这年头还是别借钱给人家为好，借钱容易还钱难啊！”
　　 这句话如一把刀子捅到了春泉的痛楚，为了给妻子治病，他曾向一个朋友借过一笔钱，这钱已过了还款期，他却还没有还上。春泉在惶恐不安中硬着头皮向弟弟吐露了心声。春雷以施工队长的名义向一个家庭条件较好的工友作保，那位工友很快就借给了春雷一笔现金。春雷把现金交到了春泉手里，春泉犹豫再三后却先归还了那一笔欠款。
　　 春雷得知后，埋怨大哥不知轻重缓急，春泉平静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个人的信誉比生命还重要，要不然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春雷说：“嫂子那里怎么办呢？”春泉说：“她要是出了事，我活着也没意思了。”春雷一下子急了，说：“好大哥，你千万要想开点，大嫂这辈子就指望你了！”春泉一言不发。
　　 老板娘还是没有出现，春雷只好叫大哥对工地暂时负责一下，自己决意去找一下她。
　　 春雷离开工地几天后又郁闷地回来了，他告诉大家，老板娘家里出了事，先是父亲生病住院了，接着母亲也进了病房。春雷在医院把工地上的情况向老板娘作了汇报，老板娘把工地上的事全部拜托给了春雷，并答应半月后她就来工地看望大家。工人们听见这话，心里又踏实了下来，重新有了干劲。
　　 春泉一刻刻地数着日子，终于熬过了半月。老板娘终于来了，她查看了工地状况，对工程进度、质量和安全管理都很满意，对春雷心生感激。可让大家意外的是，老板娘这次并没有带钱来给大家发工资，理由是自己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手头没那么多的钱，希望大家多多理解包涵。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说来也怪，工人们那么大的火气却被几滴眼泪就给浇灭了，一腔怨气竟然无法发泄出来。
　　 珺红的状况如火一般烧着春泉的心，但他还是强行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以一种低三下四的语气恳求老板娘尽快发放工资。老板娘抹掉眼泪回应了三个字“知道了”，然后便离开了工地。
　　 春泉又落入坐立不安的境地，他不得已找业内朋友打听老板娘的资金情况，终于从甲方的一个负责人那里得知了确切的消息，原来甲方早已将资金如数拨款给了老板娘。
　　 妹妹的电话又来了，说嫂子这次病情发作比以往更加严重了，他们已经将珺红送进了医院，要春泉尽快回去。春泉一时之间乱了方寸，失望、焦急、郁闷、气愤填满了胸膛……
　　
　　 四
　　 老板娘资金方面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工友们，群情如一个火药桶被点爆了，工程一下子全部停了下来。
　　 老板娘只得再次现身，她解释说几个月前她把钱借给了一个朋友暂时周转一下，但朋友没有按时归还，父母生病又开支了一大笔资金，她眼下实在想不出其它办法，希望大家理解支持。老板娘说着，眼泪比上次流得更多了。工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内心的怀疑布满了每个眼神。
　　 一个工人不依不饶闹了起来，几个工人也附和着。
　　 老板娘停止了掉泪，她瞅着那个带头的工人，把他单独叫了出来。
　　 “小兄弟，我每次有了项目都让你第一个进来挣钱，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对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点情难道你就不念了吗？今天我不就延迟了几天工资，你就不依不饶的，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那个工人被问住了。
　　 老板娘继续说：“我叫你们来是做事，不是来闹事的。凡是闹事的，你们为以后作过想没有？从今以后哪个胆敢再闹事，就立即给我滚出工地！”
　　 工人们一下子就被老板娘的气势给镇住了。老板娘察言观色，决定继续“杀鸡给猴看”。她又把春雷叫到身前，指着那个带头闹事的工人说：“春雷，你给我立马开除他！”
　　 那个工人被激怒了，回道：“走就走，但你得把工资给我算清！”
　　 没想到老板娘干脆来个破罐子破摔，“工程没完，算个啥帐？我今天就是没钱，只有命一条。敢要的话，你就拿去！”
　　 几个工人听见这话，恨得牙痒痒的，目光怨毒地瞪着她。
　　 春雷怕事态进一步恶化，头脑率先冷静下来。他走近春泉，用眼神示意大哥带头复工。春泉碍于弟弟的情面，很不情愿地向工地走去。春雷又朝另外几个工人使了眼色，他们也跟着春泉慢慢地走开了。
　　 工人们相继散开后，老板娘以一种得胜者的姿态，头昂得高高的。过了好一阵，她的气才慢慢散了，起身巡视工地了。
　　 春泉闷闷不乐地在电杆上作业，心里反复掂量着，“这么能干的一个女人，你怎么能不信守承诺呢？”
　　 想到“女人”二字，他立即想到了珺红，那句话又在耳边回荡着……
　　 此时他却无法兑现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心里更加烦乱和迷茫了，焦急又升了上来，他朝着电线杆下的老板娘大声质问道：“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
　　 老板娘从未听见春泉这样和自己说话，随口答道：“算数咋的？不算数咋的？”
　　 “不算数的话，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春泉说着松开了身上的安保绳，一只脚离开了踏板，一只手放开电线，那样子随时都可能从电杆上掉下来。
　　 老板娘瞬间吓得花容失色，立即变换了语气说：“春泉莫急，有话下来说！”
　　 老板娘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她只得在电话中四处凑集了一部分款项，她弄清了春泉家里发生的一切，感到很内疚，托春泉给珺红带去了慰问金。
　　 春泉一股歉意涌上心头，他向老板娘道了一声“对不起”，来不及细想别的，立即打了一个摩的，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见到自己前途未卜的妻子，一路上脑子里都在重复着那一句话：“爱你一万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