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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柳岸•爱】聋阿婆(散文)


作者:老娄 举人,4219.1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13发表时间:2018-08-30 22:18:28
摘要:一个永恒的等待。一段伤心的历史。一曲人生的悲歌。

张王村虽然地处偏僻,却是个大村,五百多户人家,四千多口子人。因为全村只有张王两姓,并且相互通婚,就亲连着亲,辈分很明确。聋阿婆是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她下面的那一辈全都去世了,孙辈以下也有了四五辈人,最低的那两辈已经出了五服。村里没有人知道聋阿婆多大年龄了,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老婆婆都是她的孙子辈;也没有人知道聋阿婆叫什么名字,因为她的耳朵已经聋背,就都管她叫聋阿婆。聋阿婆自己说,她叫张赵氏,也就是说,她姓赵;但她也说不准自己的年龄,只说自己是光绪年间生人,民国三年正月嫁到张王村的。清光绪皇帝驾崩于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民国三年是1915年,倘若聋阿婆嫁到张王村时是十八岁,那么,她就是光绪二十三年出生的。
   据村里活着的其他老人们说,聋阿婆的丈夫是张家最小的先人的后代,小房出大辈,聋阿婆也就随着丈夫成了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村里活着的其他老人们,没有人亲眼看到过聋阿婆嫁到张王村来的情景,但他们都知道,就在聋阿婆嫁到张王村来的当天晚上,她的丈夫在洞房里被抓了壮丁,从此杳无音信。那时间,女人是从一而终的。新婚之夜就失去了丈夫,并且没有一男半女后人的聋阿婆,便一直守寡,把公婆送上山之后,就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生活,直到如今。
   好在,聋阿婆有用艾灸治病的好手艺。她说,按照传媳不传女的规矩,她爹不会把这个手艺教给她,是她偷着学来的。可见,聋阿婆还是少女的时候,是多么的心灵手巧!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她治,几桩艾一灸,病就好了。特别是治小儿惊风,是她最拿手的。那时候,四村八乡的农民,经济来源差,很多人没有钱,村里村外,凡来求她治病的,都得拿点东西,或三两斤米,或一二斤盐,或半斤清油,也有送腊肉,送鸡蛋的。所以,聋阿婆的生活过得还算殷实。
   在聋阿婆的记忆里,他同丈夫拜完天地父母,入洞房时天已经黑了。闹房的后生们散去很久了,透过大红的盖头,她看见如水的月光从炕头上方那个椭圆形的窗洞爬进来,她勾着头,静静地坐在炕沿边,星儿般的灯花在一跳一跳。远远地,有村狗在吠。丈夫在她的对面坐着,默默地望着她。青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月光越发地明亮起来。她也不知道盖头是在什么时候被丈夫揭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脱衣睡进被窝里的。她的头有些晕,像喝多了婚宴上的“二脑壳”酒似的,血流得急了,气喘得紧了,心跳得猛了。丈夫忽地蹿上炕,山一样朝她的身子压下来,压下来。突然,门擂鼓般地响起来。没等他们穿好衣裤,门已经被砸破了。保长带着几个背大枪的乡丁闯了进来,不由分说,便将自己的丈夫五花大绑,搡出门去,消失在一片月色里……
   日升月落,叶长花谢。日子就像村边流淌的那条清水河一样,来了去了,去了来了。而那个自己连模样儿都没有看清楚的丈夫,却一去不返,没有一星儿音信。丈夫是公婆家里的独子,按照当时官府“两丁抽一”的规定,他是不该被抓去当兵的。但那是一个“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年代,即使再有理,也无处诉说,没人做主。公婆念她年纪轻轻,主动提出让她改嫁,她没有答应。公婆终老抬上了山,她成了自由之身,再也无牵无挂,可以随便找个男人,再为人妻,再为人母。然而,她依旧守着一院空房,独自度日。
   那时间,聋阿婆刚刚年届三旬,没有受过生育之苦,不为生活奔波,依旧保持着麻利受看的处女之身,惹得村里同辈的青皮光棍们馋猫儿似的,在她的房前屋后、身前身后、眼前眼后不间断地晃悠。也有对她真心的,那便是本家兄弟喜才。别的本家兄弟,或者远方兄弟,都管她叫嫂子,唯独喜才叫她姐。“姐,我给你担水来了。”“姐,我把院子给你扫了。”“姐,我给你摘的水蜜桃,可甜了,你尝尝。”“姐,我给你采的艾条。”殷勤着,但不说一句带有挑逗性的话语,不做一个带有挑逗性的举动,与那些其他不怀好意的兄弟们截然不同。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聋阿婆也为之动心过。然而,在聋阿婆心里,那个杳无音信的丈夫,那个自己连模样儿都没有看清楚的丈夫,他还活着。聋阿婆深信,总有一天,他们还会见面,还会在一起过日子。作为同他拜过天地父母、入过洞房的妻子,自己必须等待,等待他回来,等待与他鸳鸯再会,破镜重圆。
   等待是一种心灵的熬煎,等待是一种精神的折磨。而无尽头、没边际、长久的等待,可以使人麻木,使人忘却自己是在等待着什么。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聋阿婆已经习惯了,已经麻木了,只有在梦里,才会依稀想起自己还在等待一个称作丈夫的男人,一个不知是死是活、身在何处、是否也在牵挂着自己的男人。
   村子前后的大山绿了,红了,又绿了,又红了;村头的那棵铁树竟然也开过好多次花儿了;自己的后辈们一个又一个故去了,一个又一个婴儿诞生了;村边的那条清水河,涨了,消了,涨涨消消,始终不肯停留奔腾的脚步。张王村在不断地扩大,新房子在不断地建起。聋阿婆还守在自己一院的老宅子里,默默地生活着,默默地等待着。
   终于有一天,聋阿婆发现,自己的身边不再有村里本家或远房的弟兄们围绕了,就连喜才也已经结婚生子。聋阿婆对着镜子照看自己,用怀疑的眼神久久地凝视着镜子里的那个女人:那是我么?那是我张赵氏么?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已经两鬓斑白,已经皱纹满面,已经脸色黧黑,已经——老了!
   忽然有一天,聋阿婆被冲进家门的两个民兵五花大绑,押到了麦场上,押到了全体社员紧紧围住的会场中心。有人大声对她说:“张赵氏,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还在等待你那当国民党军官的丈夫回来反攻倒算?”聋阿婆惊慌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不懂那个人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捆绑,为什么被押到这里来批斗。那人又恶声恶气地说话了:“张赵氏,你听着,你的丈夫先给军阀当兵,后来又成了国民党的军官,你贼心不死,几十年了不愿改嫁,是不是还在等待他回来反攻倒算?”聋阿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于她来说,自己的丈夫早已经只是一个祭祀供桌上的牌位,甚至在她心里连一个念想都不是了,哪还指望他能够回来,还有什么“反攻倒算”!
   人群里有了喊声:“打她,打她,打这个国民党军官的婆娘!”就有人扑上来,扬起手要打她。又有人扑了上来,护住了她——是喜才。喜才吼道:“你们欺负一个寡妇婆娘,算什么能耐!要打就打我吧!”于是,巴掌来了,拳头来了,脚也来了,但大多数都落在了喜才身上。遭此一劫之后,聋阿婆就有些呆痴了。见她有些呆痴了,那场轰轰烈烈、持续了十年的动乱,就再也没有来找过聋阿婆的麻烦。
   此后,已经有些呆痴的聋阿婆不再用艾灸给村民们治病了。她会坐在村头供销社门市部的台阶上,让一群围在她身边的儿童,一边给她剜耳朵眼,一边喊她“婆”;谁喊得声音大,她听见了,就哈哈大笑着,大声地答应一声:“哎!”便给那个把她喊答应的儿童发一颗水果糖。天天如此,成了她每天必做的事情。
   喜才过世了。他是聋阿婆他们这辈人中最后的一个男人。聋阿婆来到喜才的灵前,给他上了三炷香,就像他的后人一样,坐在了灵前铺着的麦草堆上,默默地为他守灵。不吃,不喝,不哭,坐了三天三夜,直到喜才被抬上了山。
   如水的时光总是那般的从容不迫,一天一天地重复着,昨天,今天,明天,不知不觉,就擦身而过了。接着,聋阿婆下面的那一辈,也一个接着一个的,全都去世了。聋阿婆成了村里辈分最高的“五保户”,被村子里集体养活着。一有人夸赞聋阿婆是老寿星,聋阿婆就说:“老天爷不收我呀,我的孽还没有造够,苦还没有吃完,罪还没有受尽!”
   那天夜里,聋阿婆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还在同丈夫成亲。唢呐狠劲地吹,鞭炮震天价响,彩花雪样地飘,宾朋云般地来。她同他拜堂,一拜天地,再拜父母,夫妻对拜,一如古装戏里上演的那种场面。还是那轮明媚的月儿,无声地照进屋子里,晃得她的眼睛花麻一片。他和她睡在床上,他搂着她,紧紧地,紧紧地……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破天荒来了一辆小车,从小车里钻出来一位县上的领导和一位乡上的领导,向村民们打问张赵氏。村里人便带着两位领导来到了聋阿婆独守的那座老宅院,见到了这位百岁老人。县上领导当着围观的村民们对聋阿婆说:“您的丈夫回来了,明天就到咱们县上。他现在是台湾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带着他的台湾夫人、儿子、孙子、重孙一大家口子人,来家乡祭祖,还要给咱们县上投资,建设一座大型肥料厂。我们现在就接您老人家进城,明天好跟您的丈夫见面,给他一个惊喜。”
   聋阿婆突然好像不聋了,愣了半晌,嘴唇颤抖着,像是喃喃自语:“他……他……还活着么?”
   在得到了县上领导确切的答复之后,聋阿婆提出,让她换一身新衣服,好好地梳洗打扮一下,她不能给她的丈夫丢人,不能就这么去了。县上领导善解人意,很高兴地点点头,答应了。聋阿婆走进屋子,顺手把门关上。县乡两位领导先是听到了哗哗的浇水声,知道聋阿婆是在沐浴。后来,就无声无息了。久等不见她出来,叫她也不答应。便有孙子辈破门而入,大家也都跟进屋去,只见聋阿婆梳洗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袭款式已经十分老旧、但却崭新的嫁衣,被一根绳索吊在屋梁上,已经咽气了;皱纹纵横的脸庞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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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聋阿婆的丈夫在聋阿婆嫁到张王村来的当天晚上,在洞房里被抓了壮丁,从此杳无音信。新婚之夜就失去了丈夫,并且没有一男半女后人的聋阿婆,公婆让她改嫁,她没有答应,便一直守寡,把公婆送上山之后,靠着偷学来艾灸治病的好手艺,给人看病,孤独到今,一直等着那个连模样都没看清的丈夫归来。她保持着姣好的女人身,村子里的光棍们不断地在她的眼前延后晃悠,善良憨厚的喜才也不断在生活上帮助她,聋阿婆也为之动心过。然而,在聋阿婆还在等着那个杳无音信的丈夫,她坚信他还活着,总有一天,他们还会破镜重圆。她在煎熬中等着,等得后辈们一个又一个故去了,一个又一个婴儿诞生了;村在不断地扩大,新房子在不断地建起。聋阿婆还守在自己一院的老宅子里,默默地等待着。就连喜才也结婚生子,等的自己两鬓斑白,皱纹满面,她已经老了,却等来了对她的捆绑,批斗,殴打,紧急时刻,喜才出面保护了她,她才躲过灾难,浩劫过后,她却有些痴呆了。喜才过世了,聋阿婆来到喜才的灵前,给他烧香,守灵,直到喜才被抬上了山。在岁月的等待中,阿婆成了村里辈分最高的“五保户”,被村子里集体养活着。后来,她终于等来了已经成为台商的丈夫携家眷归来的好消息,她却在家中上吊自杀了……散文描述了一位孤寡老人的坎坷命运,塑造出她对美好爱情的执着和期盼,令人唏嘘和感动。散文故事感人,情节生动,人物形象鲜活血肉,催人泪下,读之断肠,引人共鸣!推荐共赏,问候作者!【编辑:刘柳琴】【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90100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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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刘柳琴        2018-08-30 22:19:50
  欣赏佳作,为佳作点赞!恭祝创作丰收,期待更多佳作点缀柳岸,展示您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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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18-08-31 07:54:33
  为爱,还是为一个等待,还是为一个名声,还是一个习惯的规定,聋婆结束了一生。令人深思。
怀才抱器
3 楼        文友:刘柳琴        2018-09-03 08:25:29
  祝贺斩获精品,期待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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