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幼年的我是个胆小的孩子，害怕天黑，害怕与父母的分别。这一点，和我的父母辈们大不相同：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一茬茬站起来，然后开垦、生存、流血……他们习惯攥着二十四节气说话，一开口，便是年景、雨水以及风向。
　　 这便是我的村庄，我们的村庄。
　　 如今，依然喜欢“村庄”这个称谓，每每提及，都像是裹挟了炊烟、泥土以及乡音的味道。尽管年长些，我才知道，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以及整齐的房屋、门前的馒头柳、碧绿的棉田……无一不是当年那个战天斗地、铸剑为犁的三五九旅部队用血汗和生命垦出的，而后，我所在的这个村庄，才被编为九团五连。
　　 距离老屋不远处，有一条排碱渠，渠上架着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最美的时候当属深秋的清晨，一株株枯黄的芦花上，挂满了白霜，远远望去，像一个个着白衣的女子，娇羞而腼腆地站着。而恰巧，又有一两只麻雀叽叽喳喳飞过，从一株芦花飞向另一株芦花，脚趾剥落一块块白霜。那时候，我是父母第一个孩子，自然受到的宠爱很多，每每我颤颤惊惊站在桥的这一头，他们总会牵着我的小手，从这木桥上走过了很多个春天与冬天。
　　 每到夏天，渠道两旁的白杨树便遮天蔽日起来，那时候的我总幻想自己一夜之间就长很高很高，高到伸手就摘那太阳。水渠旁开满粉色的打碗花、鹅黄娇嫩的蒲公英，还有生在水泽里的蒲棒。杨柳依依，花香阵阵，此时女孩子们会采集花枝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男孩子们则摘了芦苇心，然后抽空做成哨子，左一声啁啁，右一声啾啾。每一次，我都在伙伴们的呼喊中，逃离母亲的视线，每一次回家，裤脚边都带着泥土、草梗以及蚜虫青绿色的汁液，偶尔腿上也会擦破皮，带着刚结好的血痂……母亲说我是个野孩子，责骂过后，又满是心疼地为我缝补衣裤、擦洗伤口。也许她并不知，一颗年少的心，也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找到了依傍。
　　 童年的事情回忆起来，总是那么美好。又或者，那些旧时光，早已被青春的我们用最好的涂料染了色，久了，便成为一道风景，一抹亮色。
　　 如今，我又站在这里，感受着熟悉的朔风和陌生的新城，怀想我的村庄，我看到我的父辈们庄稼一样绿着，而后又庄稼一样黄着，他们齐刷刷转过头来，眼里饱含泪水，那泪水混合着汗水，而后凝成胶质，成了我心底一颗明净的琥珀。
　　
　　 二
　　 从我家的老屋向北走七八里，是一块小墓地，这段路程，我外婆走了八十年。
　　 阳光正好时，外婆会在门前的葡萄架下缝补衣衫，一针一针刺向风里。在无数个日出时分，母亲便扛着锄头走向离家不远处的棉田，紧紧跟随的，是年少的我。那时的我，很厌倦重复繁杂的劳动，于是总在母亲挥锄时偷偷逃匿，或躲在临近的玉米和高粱地里，看蚂蚁搬家，挖“土蜗牛”，或者躺在白杨树投下的绿荫里，做长长短短的梦。
　　 对于这些，母亲早已心领神会。
　　 日头偏西后，我会在村庄里走走，我看见北面张叔家的炊烟短了一截。我知道是那年冬天的大年初二，他的小儿子和外甥女在火炉里不完全燃烧散发的煤烟中悄然死去……雪地上，两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满身乌青地躺在那里，一旁是围观的村民还有声嘶力竭的父母……后来，我常常会看到他扛着那把生锈的锄头，从村庄的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他的脚步和老牛一样缓慢。
　　 张叔的儿子也被送去那个墓地，再后来，我的外婆也走了进去，那个墓地上的小土包慢慢密集了，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过，雨一场又一场地淋过，草木一季又一季荣枯……人生一场梦，生死不过一瞬，还有什么去计较的呢？我把手揣进口袋里，看一个又一个人向那个方向走去，他们身后带起了飞扬的尘土，而我是不敢眨眼的，生怕就这一秒，再也看不见某个人了……
　　 如今，我又站在这里，手里还握着一本叫日子的书，我努力着望向那片墓地，却什么也没看到，又仿佛，什么都看到了。
　　
　　 三
　　 昨夜，我和一个叫故乡的村庄对话，然后在梦里赤着脚跟他走回去。故乡的土地依然坚硬，细石颗砾硌疼了我的脚心，父辈们一辈子都没走完的路，我要用一夜走完。
　　 河边的稗子草一定也记得我。那时候，河里满是小鱼，我常常和大一些的男孩子们一起逮鱼抓虾，我的任务是拿着一个蛇皮袋，把他们抛上岸的鲫鱼、鲤鱼和小泥鳅统统塞进去，有时候手装不过来，便会用脚踩着。带回家的鱼，洗净用白面包裹，然后放在油锅里煎炸成金黄色，那飘出的一阵阵香，我至今都闻得到。
　　 杨树下的甲壳虫一定也记得我。早春的第一缕风吹开的便是白杨树上那些毛毛虫般的“花朵”，它们提醒着我们根下苏醒的另一个世界。那时候我们总会邀三五玩伴，扛着比自己个头还长的铁锹，向着根的世界进发。挖来的甲壳虫或喂鸡，或斗虫，那些呼喊欢笑声，盛满了一整个春天！
　　 那些年，母亲纳着像是永远也纳不完的布鞋，一些被我穿旧了的衣物和废了的碎布，都被一把叫做时光的剪子一寸寸裁去，然后被贴在一块记忆的大板子上，置于阳光下，等着它们坚固、饱满。
　　 夜深后，我还会听到母亲一声一声的叹息，那些叹息和屋外的月光缠在一起，我便在梦里顺着这些脉路爬啊爬，终于失了方向……
　　 那个叫故乡的村庄越来越远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的村庄，在梦里醒着，牵着我一生的步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