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背阳村是湘江西岸边一个美丽的村庄。村子的北面，是连绵的青山，进山必须经过村外的一片芦苇坡。
　　 乐荷花那时14岁，上初二。她有个弟弟，叫乐毛竹。他们的名字都取自家乡的特产，很接地气。
　　 农家女孩乐荷花生得眉清目秀，真像水中的荷花，不染一尘。她喜欢唱歌，唱得风停雨住，唱得百花斗艳，村里的女孩都羡慕她。本来，那个暑假她要跟妈妈到省城住一个月的。爸爸在那里打工，挣钱养活一家，好些年了，栉风沐雨的，虽近在咫尺却已有半年没回来过了。11岁的毛竹比姐姐更想去爸爸的工地上，那样他可以天天在城里玩，乘电梯上到八十多层高的楼房俯瞰全城，坐地铁走东串西，便宜得很呢。记得更小的时候，妈妈带着姐弟两人去看爸爸，汽车刚驶进市区，看到宽绰的马路、鳞次栉比的楼房，车上的小孩纷纷尖叫：“北京，北京！”在这些不曾到过省城的孩子们眼里，这就是北京，北京便是高楼大厦。
　　 但姐弟俩的愿望暂时无法实现了，因为时下的农村在党的富民政策指引下，欣欣向荣，一派生机，正跑着步缩小与城市的差别，镇上从省城请来了舞蹈、美术老师，开办了两个暑期班，免费为全镇孩子授课，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呢。渴望儿女将来有出息的妈妈自然是不放过这个机会的，她一得知消息就赶到并不远的镇上给两个孩子报了名，给荷花报的是舞蹈班，给毛竹报的是美术班。妈妈从镇上回来时，鼓足勇气买了两斤山竹，两个孩子最爱吃这种水果，只是平日里妈妈舍不得买，唯一的一次是他们的爸爸从城里带回来的，仅仅六颗，娭毑（奶奶）和妈妈一人一颗，两个孩子每人两颗，爸爸自己没吃，说在城里吃过了。妈妈记得当时孩子含在嘴里不舍得吞下，说世间没有比这更好吃的水果了，比荔枝还好吃得多。妈妈就想，等他们的爸爸挣回了钱，一定到镇上给孩子再买一回山竹吃。两个孩子懂事，自那以后从来不要妈妈买，他们只吃家乡遍地都是的莲藕和莲子，说老师讲过营养价值蛮高呢。
　　 虽然姐弟俩很思念爸爸，但有省城来的老师教跳舞和画画，他们还是愿意留在家里参加培训班的。于是，妈妈带上很多给爸爸吃的东西走了，姐弟俩和娭毑留在了村里。
　　 两个培训班都是每日上半天课，在上午；中午学生们都回镇上或各村吃饭，下午姐弟俩就没事了。娭毑的眼睛不好，又不愿花钱到城里看病拿药，说人老了眼睛本来就不行了，是什么退功了。爸爸说医生是说“器官功能性退化”，是唯一一次带娭毑到省城的湘雅医院看病时，大夫讲的。荷花听村里人说经常吃鱼眼睛可以明目，就喊弟弟一起到芦苇坡去摸鱼，让娭毑天天有鱼眼睛吃。
　　 芦苇坡面积很大，沟渠密布，涨大水的季节可以连通湘江，江水退后芦苇地里便有很多鱼虾，村里人都喜欢去那里抓。说是坡其实并不是高地，反而比村庄地势还低好几米，似乎应叫“洼”，但当地人喊惯了“坡”，千百年来沿用至今。芦苇坡是村里人童年的美好回忆，他们都是一代一代在这里嬉耍长大的。这里有过很多次的吵闹、打架，更有过无数次的亲吻、依偎，孕育出农家世世代代带着泥土芬香的朴素爱情。
　　 这个假期，很多小孩都到大人打工的城市探亲去了，去得远的，到了东莞、江门呢。芦苇坡显得那么空荡、恬静，风一吹飕飕作响，有点吓人。姐弟俩下午来抓鱼，随随便便就能把每天的荤菜解决了。这就是他们比城里优越的地方，很多菜都不用花钱，荤的素的，而且百分百绿色环保。
　　 连续几天，这片芦苇坡只有姐弟两人摸鱼。这里的鱼种类还蛮多，黄鳝，泥鳅，鲶鱼，螃蟹，标杆子，黄鸭叫，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鱼。时不常的，他们也看见水蛇，这时荷花就要弟弟别动，莫惹它，蛇便蜿蜒着荡起小小水花游过去了。毛竹说：“姐，你唱支歌吧，姐的歌像风铃一样清脆、悦耳呢。”荷花挽着裤腿，站在浅浅的水中唱了起来：绿草萋萋，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毛竹听得入了迷，深情地问：“姐，你唱的是自己吧？”
　　 荷花羞赧，说不是呢，姐没有歌里的女孩好看。
　　 毛竹又夸：“姐，你比歌里的女孩还好看。毛竹要姐一辈子不嫁人，永远做毛竹的姐；毛竹也不讨老婆，永远做姐的好弟弟，伺候爸爸妈妈和娭毑到老。”
　　 他们汗流浃背，他们泥水溅身，他们硕果累累，他们心花怒放。背着满满一竹篓的大鱼小虾兴冲冲回家，沐着夕阳，走在乡间的小道上，掠过苍苍蒹葭，他们心里美得像在吃山竹。
　　
　　 二
　　
　　 娭毑望眼欲穿站在家门口。伴着银铃般的歌声，荷花和毛竹回来了。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娭毑舒心地笑了，远远就喊：“荷花、毛竹，莫要跑，招呼跌倒（方言，注意别跌倒）！”娭毑想起这两个孩子就喜上眉梢，他们肯读书，懂道理，孝敬长辈，长得乖巧。荷花的歌声还是村上的招牌，上回一个副省长突然降临，要了解农村的新面貌、农民的喜悦心情，一大帮官员陪着他，前呼后拥的。村长惊得卵样的（鬼样子，傻样子），开着自己的车到镇上把还在上课的荷花接了回来。荷花在比村长大得多的大官面前，在全村男女老少面前，大大方方唱了三首歌曲，好听极了，象宋祖英。副省长牵着荷花的手，亲切地照了三张相。村长后来把相片挂在了村委会，逢人就讲，这是本村自明代以来来过的最大官员，他夸我们村的荷花歌唱得几好（很好）的，比好多歌星还好。其实，副省长没有讲最后那句话，是村长发挥的。
　　 毛竹把满满一篓鱼递给娭毑，娭毑问怎么今天这么多。毛竹说，今天姐姐唱歌了，这些鱼喜欢听姐的歌，都来了。娭毑说冇得错，我们荷花将来是要当李谷一，登中央电视台的。娭毑只晓得李谷一，不晓得宋祖英，不晓得张也，更不晓得超级女声。荷花通通晓得。荷花说娭毑你老人家莫吹牛，全国有14亿人口，比你孙女会唱歌的不晓得有好多呢。
　　 吃饭的时候娭毑问，你们在芦苇坡摸鱼，可看到过有人去山里吗？毛竹问哪座山，娭毑说就是芦苇坡后面的那座山，叫鸟山。
　　 荷花和毛竹都不晓得那座山叫鸟山。娭毑说那你们也不晓得我们村名的由来咯？
　　 “那座山还有名字啊？”毛竹问。
　　 “当然啦。你们姐弟都有名，那座山活了几亿年了，怎么没名？”娭毑反问。
　　 荷花说也是的。娭毑说我今天就给你们讲讲村子的历史吧。
　　 娭毑说，村子原来不叫这个名，叫西江村，因为在湘江的西岸嘛。南宋末年，蒙古人来了，打死好多不服的汉人。从城里逃来了一批读过书的义士，个个慷慨激昂，要反元复宋，在村里人的帮助下躲进了鸟山。我们的祖先就拿着红薯、芋头进山送吃的给这些人。蒙古人开来了一支军队，要剿灭反抗的义士，同时也要震慑村民，让大家服服帖帖接受他们的统治，就在山脚下摆开了阵势，听说还架起了土炮，企图荡平鸟山。
　　 正当蒙古人准备妥当即将进攻的时候，山中突然飞出无数只鸟，黑压压一大片，将晴朗的天空遮盖无遗，顿时天昏地暗，好像世界末日来了。那些鸟并不飞远，它们始终在草地、芦苇坡的上空盘旋，像是秉承了神的旨意。蒙古人的阵型是布置成前后三个队的，相互距离大约十来米，这时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怕弓箭、土炮误伤了自己人，在黑暗中等待了半个小时后，恐怖袭上心头，士兵不少都吓晕过去了。迷信的指挥官害怕了，说这是老天爷发怒了，再不撤离，恐怕会被雷电劈死。那些蒙古人走后，再也没敢来了。躲在山里的义士被村民请下山，酒足饭饱后回到城里继续反抗蒙古人的统治，四处鼓动百姓，时不常就弄出点事情来，就是不会打仗，没有枪炮，后来还是被杀光了。
　　 那次事后，村里人在芦苇坡后面的山脚下修建了一座庙，供奉鸟神，并且从此立下规矩，不准任何人进山捕鸟。这样一来，山上的鸟越来越多，多得像天空中洒满了谷子，把山南那一片草地直到芦苇坡的天空全遮住了，我们村就被人叫作了“蔽日村”。
　　 因此地方里，“蔽”读“背”，“日”即“阳”，大家就习惯称为“背阳村”。
　　 “原来有这么一段历史，一个故事。”荷花和毛竹觉得很稀奇。
　　 娭毑说还有更稀奇的事呢，娭毑今天不讲了，再过二十来天，你们妈妈回来时，你们爸爸会送她，要在家住两天。你们从现在起，每天要多抓些鱼，娭毑在家里把它们晒干，再熏熏，做成火焙鱼，留给你们爸爸妈妈回来吃。明天抓的鱼多，娭毑就讲给你们听。
　　 荷花问娭毑：“你刚才问我们看没看见有人进山，是么子意思？”娭毑说这几年，人们发财的心蛮急切，简直不要脸了，有人在晚上偷偷摸摸进山捕鸟，村长已经发现，上次开会讲了。他要村民们警惕，发现有人来捕鸟要马上制止，并报告村里。荷花说那我和弟弟会注意的。
　　
　　 三
　　
　　 第二天，荷花和毛竹天黑了才到家，他们比昨天多抓了不少鱼，为了辛苦的爸爸妈妈。他们想念父母，也想听娭毑讲故事。
　　 娭毑晚上讲了那个稀奇的故事。
　　 “那是上世纪的四十年代，日本人厚颜无耻来到这里。他们在城里被薛岳打得要死，退到了城北，有几十个人驻扎在鸟山脚下那片草地，就是芦苇坡的后头。”
　　 “共产党的游击队为了配合国军，决定打鬼子一家伙。其实游击队是做了充分准备才开火的，可是一打起来，发现鬼子的战斗力远胜于自己，武器就更不用说，结果游击队抵挡不住了。”
　　 “游击队都是好样的，他们蛮有骨气，一开打就不想扮矮（委屈、低头之意）了。鬼子在城里吃了国军的亏，这回发现对手是土八路，武器装备差，就特别凶狠，要一口吃掉游击队。村里人远远听见枪声，大气都不敢出，祈祷游击队赶紧逃掉。但游击队根本没有逃跑的意思，仍在顽强抵抗，场面惨烈。眼见再抵抗下去游击队将全军覆没，天上突然飘来一大块黑云，遮天蔽日，鬼子立刻被淹没在黑暗之中，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得停止攻击。”
　　 “村里人都晓得是鸟神显灵了，山呼万岁。游击队也晓得，他们一直在这一带活动，骚扰日本人，队员中也有我们村的人，晓得神鸟的传说。他们趁着神鸟的掩护从容撤退了，约有一半多一点的力量保存下来，后来参加了解放战争，迎接了新中国的诞生。”
　　 “半个多小时后，天上那朵硕大的黑云渐渐散去，鬼子才发现那不是什么黑云，而是鸟的行为。他们惊愕得讲不出话来。小日本也很迷信，纷纷跪下来磕头，求老天不惩罚他们。他们灰溜溜撤走了。”
　　 “真是神奇！”姐弟俩感叹。
　　 “哪个讲不是呢？”娭毑说，“从元朝以来，可再没人见过神鸟相助了，偏偏在这生死关头，神鸟出现了，你们说奇不奇？”
　　 荷花突然说：“诶，娭毑，你那天讲，“背阳”就是“蔽日”，蔽日蔽日，不就是躲避日本的意思吗？”娭毑说是呀，怎么没人想到这点呢？我们荷花真是灵泛（聪明），读书蛮有用的。
　　 荷花、毛竹依旧每天去摸鱼，他们没有发现有人进山。
　　 又过了十几天，荷花学会了两段民族舞，毛竹学会了素描，算算日子，再有几天，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姐弟俩心旌摇荡。
　　 那天天黑后，有人来了，陌生人，三男一女，好像带着警棍什么的。他们沿着江边的小路走，躲避了村庄，但前头无路，必须穿过芦苇坡才能进山。他们带了鱼网、竹竿、绳索等，看来是捕鸟的。
　　 荷花、毛竹紧张起来。荷花说，毛竹，你快去报告村长，我跟着他们。你要小心，轻点，莫让他们听到。
　　 毛竹说：“姐，你去报信吧，我是男的，我跟踪他们。”
　　 荷花说听话，姐大几岁，你快走。
　　 毛竹蹑手蹑脚走了。荷花远远跟上那伙人，这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妨碍了他们的听力，身后有人他们竟浑然不知。
　　 荷花跟在那几个人的后面，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原来他们真的是来捕鸟的，鸟山上有几种鸟卖到深圳、广州一带价钱很高，一本万利。荷花听出来，他们已经来过两次了，都是半夜来的，收获颇丰。这座山是由蔽日村和县林业局公共管辖的，常年有巡山的职工，有瞭望台，但这些偷猎者做足了功课，能够避开巡山员。
　　 他们很专业，走到一片林地，将网子挂好，便蹲在远处抽烟。荷花看不清路，踢到一块石头，被他们发现了。
　　 几个男的用手电照出了隐藏的荷花，荷花便索性站了起来。
　　 他们问：“妹陀你是做么子的？”
　　 荷花说我在山上采蘑菇，正准备回家呢。听到你们讲话的声音，我怕是坏人，就躲在草丛里。
　　 那几个人走过来，说你的蘑菇呢？
　　 荷花说蘑菇在弟弟那里，他就在附近，刚才我们走散了，我也在找他。
　　 那几个人急了，说这女孩还有个同伴呢，赶快找出来。他们将荷花扭住，四下寻找她的弟弟。这时毛竹真的来了，他的身后是村长带着的七八个后生，拿着刀和扁担。
　　 那几个人一看，喊一声来人了，撒腿就往山后跑，慌不择路。可是他们跑不过村民，不一会就被抓住了。
　　 荷花和毛竹继续在芦苇坡抓鱼，每天都能抓很多。等他们的爸爸妈妈从城里回来，他们不但学会了跳舞、画画，还献上了一大坛子干鱼。爸爸亲切地抚摸荷花的头，妈妈亲了毛竹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