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叶尔羌河下游的荒漠，三五年或七八年洪水光临一次。胡杨旺一年，衰两年，直一截，歪一截，没个形状。维吾尔谚语：胡杨寿命三千年，站着不死一千年，死后不倒一千年，倒地不烂一千年。
　　 此时，胡杨耐了一冬严寒，吐出毛茸茸的圆卵形叶子，反射着浸着油的阳光。野兔子轻快无声地洒一溜小跑，麻蛇子窜几步，爬着不动，莫名其妙东张西望。
　　 牧羊老人手塔眉稍叹道:“夏天来了。”荒野牧人，姓名不足道，他从烤馕坑中抽出烧剩的半截红柳棍儿，在胡杨树杆密密的黑炭道道堆儿上用力划了一道。这是老人的日历，不记年月，只记星期。星期一到星期六是短道道，星期日是长道道，逢长道道必赶巴扎（集市）。
　　 最近的巴扎在卡瓦克乡，骑毛驴要走大半天，赶县城巴扎就远了。头天中午赶毛驴车出发，走一夜路，天快亮时才能到，到了先铺开麻袋，给毛驴上草料。顿时，那新鲜苜蓿的香味儿弥散开来，老人和衣而卧，等太阳晒醒了进城。
　　 老人盘算着这次赶县城大巴扎要办的事，要给托其干估个价。托其干维语野兔子之意，是一只黑羊的名字。老人已把这只一岁口的骠悍的小公羊放在毛驴车赶过八九个巴扎，刚开始估价一百七八十块，最近一次卡瓦克巴扎上估价二百四十块。老人心里甜滋滋的，碱水喝得值得，风沙吹得值得，还要给七个孙子、外孙、孙女、外孙女买布料，还有花花糖，至少十斤才够。
　　 老人一拍皱纹如核桃壳的脑门：“啊拉！可别像上次赶巴扎忘了带上秤。”他弯腰进了地窝子，取出那杆秤，用袷袢（无领长袍）襟儿擦了擦，挂在拴毛驴的胡杨树上。那油黑发亮的秤锤黑石头像小孩的拳头。
　　 老人珍爱地摸摩着乌亮的秤杆。刚解放时，他是个精壮的小伙子，土改工作队组织贫苦农民斗争巴依。他懂得了巴依为啥富，那秤上挂了一块黑心！穷人借粮，秤锤光溜溜，穷人还粮，秤锤底下偷偷沾一枚铜钱，一百斤东西上秤只有八十多。他砍了根粗直的红柳棍子，光着脚片儿走了一天一夜，在县城巴扎上制作了这杆秤。先是十六两一斤，后来改为十两一斤，二十两一公斤。这年头啥都好，就是秤不好！有次在县大，巴扎买了五斤盐回来，一秤整整差四两多。那是黑心秤，老人这杆秤才是良心秤，这秤不知秤过多少只羊，纹丝不差。
　　 太阳像刚烤过馕的圆灶，热得有点烫了。
　　 老人又黑又粗的皮肤汗毛稀疏，像不长草的黑碱滩儿。他大声喊着：“托其干！”扬着红柳条子去收拢树荫草丛中的羊子。
　　 他绝不会想到这时，一架俄罗斯军用高倍望远镜正望着他。
　　 在一座高沙梁上，二十多个男女青年正抢着看望远镜，维族青年居多；汉族青年说着维语。
　　 这伙人是县工商局工会组织春游的。两辆丰田面包车、一辆轻型卡车装着炊具，还有两辆铃木250型越野摩托车。
　　 两个健壮的小伙子启动了摩托车：“准备好柴火，等着吃羊肉吧！”
　　 “铁马”扬尘，暴跳着冲向胡杨丛中。
　　 老人耳聪目明，早听了摩托声。他有点惶恐，手足无措。受惊的羊乱糟糟地围过来。
　　 摩托车猛一停，尘土向前窜出一丈多远，下来两个年轻人。一个维吾尔族，又壮又胖，胡茬子泛着青光；另一个汉族皮肤奶白，戴着变色镜。那汉人说一口地地道道的本地维语方言，一听就是维吾尔族喜欢的“老新疆”。
　　 老人在县巴扎上见过这两位“大盖帽”。老人眼中“大盖帽”就是政府，就是“群卡德尔”（大干部），管七八万人的县巴扎那官能不大吗！
　　 老人恭敬地、惟恐被拒绝地伸出又黑又硬的手。那两人满不在乎地点了老人的手，一迭声叫道：“羊呢？挑一只好羊。”
　　 “最好的羊。一岁口的小公羊，要肥要嫩。”
　　 老人唯唯地说：“好，好。你们挑，你们挑哪一只都行！”
　　 老人的羊个个滚圆。两人抓住一只，放开又扑向另一只。这只看着那只好。
　　 到底是管巴扎的干部真有眼力：两位“大盖帽”都看中了那只骠悍的“托其干”。扑过去！没抓住。再扑过去，一手黑毛。两人大笑。
　　 老人轻喊一声“托其干”，那黑羊耸着耳朵，拧着脖子来到老人身边。
　　 两年轻人捆了羊腿，一人驾驶摩托车，一人抱着黑羊骑在后座上。
　　 塞给老人一张五十元钞票。老人坚持不要。那汉族青年作了个鬼脸说：“你害怕这张钱吗？这钱是老虎吗……”那维族青年微笑着说：“拿上吧。这是工会的钱，公家的。”
　　 摩托车扬尘而去。
　　 谁知行至半路，“托其干”——那只黑公羊暴跳起来，挣脱绳索，窜进胡杨丛中。
　　 两位年轻人停了摩托车，追寻无踪，大为恼怒。
　　 “真怪了！前后腿捆得紧紧的，怎么会跳下去呢？”
　　 “是不是那放羊的驯练好的？”
　　 “阿啦！我想起来了。巴扎上来过一个卖鸽子的，驯练好的鸽子。谁买上拿回去喂两天那鸽子又飞回主人家了。一只鸽子卖了五六个巴扎。”
　　 “对！这只黑羊肯定藏起来了。我们一走，它又回羊圈去了。”
　　 摩托车怒吼着开回羊圈。老人愕然木立。
　　 “那只黑羊呢？”
　　 “不是……不是你们拿走了吗？”
　　 “跑了！可能我们一走它就会回来……”
　　 “我去找。我去把‘托其干’这坏家伙抓回来……”
　　 “来不及了。我们中午要吃。再挑一只！要最好的！”这回是命令式口气。
　　 又抓了一只羊，捆绑结实。刚抬头，挂在胡杨树上的秤锤——那块油黑的石头碰了年轻人的头。两位年轻人何曾受过这等鸟气，勃然大怒：“你这秤是私人造的，是假冒伪劣产品，违反国家有关规定。没收了！”
　　 “这……”老人惊恐地说，“这秤是良心秤，你们可以检查（老人不会说‘检测、校正’）……请还给我。这张钱你们拿去吧……”
　　 “我们就是管秤的！私人不准造秤；不管什么良心秤、黑心秤！”
　　 摩托车猛喷一股青烟消失在红柳丛中。
　　 没多久，老人登高远望，遥远处白沙梁后升起袅袅轻烟……
　　 那天又是县上的巴扎天。时至中午，又干又热。工商所里那两位年轻人开着电扇，喝着冰镇健力宝，说着笑着。突然，两人愣住了，齐望门口――那位牧羊人缓缓来到门口，脚扭伤了，一步一拐，脸上手臂上有划破的伤痕。老人微笑着轻声说“基勒克（你好）”又指了指外面，不远处停着一辆破旧的毛驴车，车上紧紧捆着那只黑公羊：“送给你们，不要钱······”。
　　 两个年轻人一愣，回过神来，不知说什么好，忙立起身来。
　　 老人近乎祈求了：“请你们把秤还给我；请你们盖个章子证明一下我的秤不是黑心秤。你们是政府……”
　　 幸亏那天没把这杆老秤当柴烧掉！幸亏开卡车的司机把老秤顺手扔到了车库里！
　　 后来，在这个县的巴扎、乡镇巴扎上，维吾尔族百姓津津有味地传开：牧羊老人有杆政府盖了“红恰玛古（注）”牌牌子的良心秤……
　　 老人说，只有巴依的秤是黑心秤。
　　 （注）“恰玛古”是一种蔬菜圆形根茎，喻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