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北岸，有个大众洗澡堂子。
　　 这是五十年代初的事。在那个年代，什么都是国营的，因此，澡堂的门上，挂着一块布帘，脏兮兮的，布帘上写着国营洗澡堂五个字。字是红色的。
　　 在桥还没有断的时候，南岸的唐国栋每天到了上班时，总是背着个挎包，从南岸一瘸一拐的走过来。
　　 他是澡堂子里修脚工。
　　 这座桥的下游，建成了一座水泥桥，只不过离这里有两里地。在那座桥的上游居住的居民，有了这座陈旧的木桥，都不会绕个远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新桥建好后，这座旧桥也没有拆除。
　　 唐国栋的家，就在木桥北岸的河堤下。这里的地势低，每当河水暴涨，会有人组织在河岸上观察，一旦发现河水涨到了和河岸快要齐时，会通知居民们尽快地撤离。这样的事情只有到了汛期才会偶然发生。因为这条河的上游源头连着黄河。如果要再往下去探究，这条河一直通往天津卫。
　　 居住在此的居民每天都能看到唐国栋拐着腿上班的身影。
　　 唐国栋不是天生的瘸腿。唐国栋的一条腿在解放战争中被炸掉了。他参加过淮海战役。之前，他在国民党的部队，国民党部队被解放军打溃败了，像蝗虫一样四处逃窜，许多人都做了人民解放军的俘虏。唐国栋也在那次战斗中被俘的。在俘虏营里，一个年轻的军人给他们讲解很多的道理，比如，共产主义；比如，人民当家作主；比如，推翻三座大山等等。对那些道理，唐国栋听的是懵懵懂懂，一头雾水。虽然听不懂，可他看出来了，解放军的队伍和国民党的部队是有本质的区别。在俘虏营里，他没有受过虐待，他看到了解放军是官兵平等的，当官的从来不大普通士兵。被俘前，他几天都吃不饱，还打仗，人都饿瘦了一圈了。在战俘营里，有吃有喝，从没饿过肚子。
　　 唐国栋其实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只是当年被政府抓了壮丁，这才来到国民党的部队。开始，唐国栋还有逃跑的念头。有一天，和他一起被抓来的老乡逃跑了，但很快被抓了回去。那个歪嘴的营长，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把他的老乡给毙了。唐国栋从此打消了要逃跑的念想。在战场上被人打死，总比被人枪毙要好。在俘虏营里，经过一段时间的政治教育后，唐国栋渐渐地明白了一些天下大事和做人的道理。一天，解放军负责管理俘虏人员的官员对他们说，你们要想回家呢，我们发给路费；谁要是想参加解放军呢，我们欢迎。
　　 唐国栋的家人都在日本侵略中国时被炸弹炸死了，他已经没有了亲人，再回到老家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最主要的还是，唐国栋看到解放军的队伍里，官兵亲如兄弟，像一个大家庭。他当即表示，愿意参加解放军的部队。
　　 淮海战役开始没有多久，在一场战斗中，一颗炮弹呼啸着飞来，他被炸飞到半空中，也算他命大，只是被炸掉了一条腿。他被送往野战医院，得到了较好的治疗。
　　 和他一起向前冲锋的兄弟都在那次战斗中牺牲了，战场上到处都是死尸。
　　 不管以前他当的是那个党派的兵，可后来，他当的是解放军，既然残废了，就享受着残废军人的待遇。
　　 伤好以后，上级领导问他，是到残废军人疗养院去，还是到地方上分配个工作？那时，唐国栋很年轻，军队负责给他装了假肢，虽然活动不是很方便，可是能走路，想了想，他觉得还是找个工作的好。年轻轻地躺在疗养院算什么事儿呢？
　　 到了地方上，当地政府领导又征求他的意见，说你是个残废军人，是功臣，能不进疗养院，已经是相当的不错了。现如今残废了找个力所能及的事吧。你想干什么工作啊？
　　 唐国栋告诉政府工作人员，他在参军之前，曾经在某个小城里干过修脚工对这一行很熟悉。他愿意继续干老本行。那时候，提倡工作不分贵贱，都是为人民服务，所以，政府人员也不干预，就遂了他的心愿。
　　 于是，他就被分配到了这个国营澡堂当了一个修脚工。
　　 在被抓壮丁之前，他干修脚工很受人的歧视。他当初也负责接待，来了人，腰一弯，喊道，来了一位爷，里面请。
　　 如今，解放了，来洗澡的人都是和他一样的平等。有人来洗澡，只需要喊道，同志，里面请，对方给他的是笑容。这让唐国栋内心很舒服。
　　 有时候，熟人也会问唐国栋，老唐啊，你一天到晚的抱着一双臭脚鼓捣来鼓捣去，多没意思啊。还要闻臭脚。
　　 唐国栋呵呵一笑，说，这洗脚可是一门技术。在修脚的过程中，也是你展示技术的时候。
　　 虽然唐国栋并不懂什么叫艺术，可在修脚时，他还是把这门技术当成了艺术做，就像雕刻家那样，精心地做到让客人满意。修完脚后，唐国栋很仔细的给客人按摩脚上的穴位，用大拇指在脚上慢慢地游走。因此，凡是来这里洗澡的人，即便是脚上没有鸡眼脚垫什么的，也想让唐国栋给按摩一下脚上的穴位。在按摩中，可以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时间就这样的慢慢地走过去。在按摩中，有些人知道了唐国栋是残废军人，立过战功。有一条腿还是假的，有人就不好意思再让唐国栋给修脚了。
　　 老李，老赵，老张……还修脚吗？
　　 不修了。怎么能让你这个功臣给修脚呢？
　　 这有什么啊，这是我的工作嘛。
　　 但不管怎么劝，人家就是不敢让功臣修脚了。
　　 到了文革时期，造反派得知唐国栋曾经在国民党的部队干过，把他揪到了街道上去批判了一通。住在这一带的人才知道了他的底细。
　　 原来，以前他在国民党的队伍里干过啊。人们议论着他的往事。
　　 听说刚上前线就被打残了。
　　 难怪他不能进疗养院，那里可都是在战争中立了功的军人。
　　 这种人就该被发配来修脚！咱们跟这号人还客气什么？就得叫他闻闻臭脚！
　　 于是，唐国栋的生意“兴隆”了，排着队找他修脚。可惜那时不实行计件工资制，要不，他准能发财。这样惩罚性的“业务”，让唐国栋每天累得半死。还天天被人吆喝和叱责，使点劲！你使点劲呀！没有力气你就别干这一行嘛！唐国栋只能用力再用力，手指关节也变了形。每天干到半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和疼痛的手指回家睡觉。
　　 唐国栋有个老婆，长的很丑。
　　 个子不高也就算了，而且是个豁嘴，眼角处还有一颗黑痦子，黑痦子上长着几根毛，小眼睛在她那张柿饼脸上显得极不协调。
　　 对这样的一个女人，唐国栋是很知足了。
　　 照他的话说，这个女人肥臀丰乳，样子长得不好，能生孩子就行了。要那好看干什么？
　　 唐国栋的女人叫李秀娥。
　　 结婚没几年，就给唐国栋生了三个儿子。
　　 三个儿子都遗传了唐国栋的基因，长得白皙，面庞端正很耐看，算的上是帅哥。他的三儿子很聪慧，要不是文革后参了军，高考他是能上大学的。
　　 三儿子到了部队，各项军事技能都很过硬，很快就被提升为了排长。
　　 唐国栋为这个儿子感到骄傲。
　　 令唐国栋没想到的是，一九七九年的那次自卫反击战，他的三儿子在战场上牺牲了。邻居们还记得，那一天，几个武装部的人到了他们家，一会就听到从他家里传出一阵哭声。再后来，在他家的门口的墙上挂了一块烈士家属的牌子。
　　 唐国栋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在改革开放后，和几个朋友一同去了海南闯荡。几年后竟然开着私家车回来了，腰包也鼓了。
　　 家里有钱了，唐国栋对老婆说，你也应该去医院把自己的容貌整理一下了。
　　 说起来，也该着李秀娥没有享福的命。
　　 开始，李秀娥并不愿意去医院，唐国栋对老伴说，你还是去吧，你看你嘴角上的那个痦子长的，多像是一个老巫婆。
　　 谁也没想到，李秀娥将自己脸上的那个黑痦子割掉后，竟然发展成了皮肤癌，没多久就去世了。唐国栋那个后悔就别说了。一辈子都快过完了，还让老伴整什么容啊。
　　 这个世上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会有后悔药。
　　 老伴火化后，儿子们本来说是准备在当地的一个公墓里给母亲买上一座坟，唐国栋死活不同意，他抱着骨灰盒回到了家，放在桌上。
　　 唐国栋坐在老伴的遗像前哭了一夜。
　　 第二天天快亮时，唐国栋突然感觉自己的头有点疼，眼睛仿佛迷糊了，看不清东西了。他的脑袋歪在藤椅的边沿上，一丝光线缓缓地进入了他的眼孔。
　　 儿子进屋后，发现自己的父亲好像是睡着了，给他盖了一件衣服。
　　 半晌午时分，一辆急救车呼啸而来。居民们看到几个医生急匆匆的进了屋，没有过多大会，又空着手出来走了。
　　 邻居们说，唐国栋是因过度悲伤导致脑溢血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