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乡敬老院里，有四十几个老人在里面颐养天年。
　　 这些老人中，大约分两类，一类是要付生活费的，就是有儿女或家人，但长年在外，没办法在家供养老人，也不具条件把老人接去孝敬，就给敬老院交钱，好像是每月八百元，也许各院标准不同吧。另一类是没儿没女没家人的孤老人，年岁大了，不能再独立生活了，就由敬老院包揽养老。
　　 这些老人中，有一部分人身体还算硬朗，多少还有些劳力，敬老院规定，遇农忙如有人请他们去突击一下农活，挣的钱归他们自己，但必须要向院长请事假，院长才知道他们的行踪。于是，每遇农忙，就有人来敬老院请那些还能干点轻活儿的，去帮着做些栽菜苗、割麦子、砍菜籽之类手面活儿。人们请其他人突击，要八十元一天，招待一顿午饭，还请不到人，而敬老院的老人们，自知干活儿不如壮劳力，就只收五十元一天，有抠的只给四十，他们也没啥说的，就图兜里多几个零花钱，好买烟买酒。所以，还有些劳力的老人，每年都要断断续续地去给前来请他们的人家突击突击农忙。
　　 一天，孤老人陈友寿来向院长请假，说是他们本村三队有一家人，请他去帮着砍一天油菜籽。
　　 陈友寿已快八十岁了，身体不错，每年春夏两季都要帮这家那家干几天，一年下来，能挣六七百元钱，一年的小酒钱、旱烟钱也就有了，也就差不多了。陈友寿这么些年来，请假去帮零工，早就是常事了，院长就准了他的假，当然没忘了嘱咐他下午别回去太晚了。
　　 可是，这一天，到天黑都没见陈友寿回来，院长就有些急了，到处打电话询问，也没问出下落。又打电话问他们村三队的队长，队长说今天没有看到陈友寿在帮那个老太婆家砍菜籽，队长又特意去问了那个老太婆，然后给院长回电话说，那个老太婆是请了陈友寿帮她砍菜籽，但陈友寿没去，这就证实了陈友寿今天一早，出去后并没有到他们队那家老太婆家里去。
　　 院长和院里的其他老人，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之感。就有孤老人安慰说：“陈老汉儿没有手机，说不定是到哪家亲戚去了，没通知院里呢，没事，他明天会回来的。”
　　 不过，院长还是不踏实，就打电话把今天这个情况向乡长和书记做了通报。
　　 第二天，敬老院刚吃过早饭，陈友寿老家村二队就有个老农来敬老院报告，说陈友寿老汉死在了他家的麦地里，人都冷了，他今天去割麦子，才看到的，叫敬老院赶紧把人弄走，他好割麦子。
　　 院长立即把这个消息报告了乡政府，然后给县殡葬场打了电话，这才给二队那个老汉说：“你放心，今上午火葬场就会来拉死人了。你刚才说，陈老汉死在你家麦地里？他昨天可是请了假去三队帮忙砍菜籽的呀？”
　　 报信老汉说：“那可能是这样，陈友寿从敬老院到三队去的大路，是经过我家麦地的，是不是他走到麦地边，晓得自己不行了，怕死在大路上，就钻到我家麦地里去死了哦？”
　　 院长问：“在大路上看得见他死了不？”
　　 “看不见，我都是割了几丈远才看到的。”
　　 “那就对上号了，肯定是陈友寿走到麦地边，感到不对劲儿了，就故意走进麦地去，睡到在地上断了气的，所以昨天一整天，过路的都没人看见。”
　　 半中午，火葬场来车拉走了陈友寿的尸体，敬老院长向乡政府和县民政局都打了电话报告，又更改了老人花名册，当晚还在敬老院开了的简单的追悼会，善后就算了结了……
　　 陈友寿老家村三队，有四十几户人，其中有二十八户姓陈，有的该把陈友寿叫叔叔伯伯，有的该把陈友寿叫堂爷爷。队里有个陈善筹，按辈份，陈善筹应该把陈友寿叫叔父，是队里唯一的现在才五十几岁却没有外出打工经商的留守汉子。这人是远近出了名的“长手杆”，就是说，凡是他认为可以索要、可以敲诈、可以力争、可以强抢、可以耍赖而得的钱或物，哪怕是一分钱，也是非要闹腾一番的刺儿头，队长、村委都因为有个陈善筹而头疼。
　　 等到陈善筹得知陈友寿的死讯时，火葬场都来拉尸体了。
　　 火葬场到麦地边拉尸体时，敬老院和乡政府都有到现场来看的，陈善筹向敬老院的人问清了缘由，等殡葬车走后，就回到了自己家里。
　　 陈善筹也正在砍菜籽，这天下午，队里人都在忙着收菜子麦子，有的在种玉米，一个下午相安无事。
　　 到了天擦黑，各家都回去煮晚饭了，陈善筹给老婆说：“婆娘，你今晚上蒸块腊肉，我一会儿回来，要好好喝几杯！”
　　 他老婆问：“天都要黑了，你还到哪儿去？”
　　 陈善筹说：“你还不晓得哇？我们发一笔横财的机会来了！寿幺爸不是在敬老院吗？他死了！我们陈家是他的后人，理应得到赔偿费和安葬费，说不定能得个几十万呢！只是，去找乡政府的人少了，他们会推诿，我这就去把我们队的陈家人都鼓动去闹，肯定要闹下来一笔钱，每家人分个几千万把块，是没问题的，我牵了头，分个双份儿，那也是天经地义嘛。你说，是不是该发一笔横财了呢？”
　　 陈善筹的老婆，也是个贪占小便宜到了变态程度的女人，全村人都说她“谁挑一担粪水碰到她了，她都要舀一瓢拿回去的”，她听了这话，还能按捺得住？忙说：“死鬼你不早说！快去，快去！”
　　 全队二十八户姓陈的，除了陈善筹两口子年轻，才五十几岁，其余都是六七十的人了，有的两老都在，有的没老头，有的没老太，但都水把孙儿孙女带着的，他们的儿女全在外面。除了有两户只有老太而年龄又最大的，说没力气去闹腾，二十六户人都是，一听去闹钱，能闹个几十万块钱，每家人能分几千一万把块，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竟忘了都在抢收小春作物，都说明天八点就到大路口汇齐，九点乡政府一上班，我们就涌进去闹！
　　 陈善筹回来后，又给自己在省城做生意的儿子打电话，叫儿子也回来闹，这样，分钱还有再多分一份的理由。当然，其他人家，也有打电话叫儿子回来闹事的。
　　 第二天上午九点，陈善筹带着三十几个陈姓人，这些人当中，有二十几个都是老头子，有八九个老太婆，陈善筹的老婆也去了，浩浩荡荡地涌进了乡政府大院，聚集在办公大楼大门前，高喊：“书记出来，乡长出来，我们要讨说法！”
　　 乡党委政府刚把干部们叫进会议室，还没来得及宣布“会议开始”，突然听到外面吵闹，纷纷从楼上窗口往下看，很多乡干部都认得这是已故陈友寿那个队的人，书记和乡长就知道这是为何而来了，就和乡长商量了几句，叫几个刚分配来的实习生负责录制好事件发展过程的视频，以备万一出了什么后果，也有个证据。然后，就带着所有乡干部，下楼来到办公楼大门口，乡长问：“喂，陈家的老爷子些，你们这么多人，不赶紧趁还没下雨收菜籽麦子，跑到乡政府来干啥？”
　　 “干啥？”陈善筹高声说，“我们家的老辈子死在敬老院，政府总该给个说法啊？乡长书记都在哩，你们说，人死了，咋个赔法？”
　　 果不其然！书记问：“你们知道陈友寿大爷是怎样死的吗？他是死在路边麦地里的，是生命尽了，自然死的，别说是死在外面，而且他还是在请了假回本队去帮人砍菜籽的途中的，就算是死在敬老院里，这种自然死或病死，都是没有任何人有任何责任的，你们怎么会来要说法呢？快回去收小春作物吧，别误了你们的正事！”
　　 “正事？”另一个比陈善筹闹事水平低不了多少的陈酒罐罐，拧着脖子叫，“这不是正事吗？我们陈家的人死在你们政府单位了，你们把钱赔了，才是正事呢！乡干部，你们说，赔五十万还是四十万？赔少了的话，我们是不依的呵！”
　　 于是大家都七嘴八舌地吵闹开了。
　　 等陈家人的吵闹声小下来了，乡干部们就轮番解释，说这是自然死，乡政府和敬老院都没有任何责任，劝他们回去收小春，可这伙人就是油盐不进，任谁怎样解释劝说，都大闹不休。不过，“闹事专家”陈善筹早就打过招呼的，为了不失理，他要大家一不能骂粗话，二不能动手，反正就是不依不饶高声吼闹就行了，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等到明天，外面的儿女辈回来了，闹的人更多，你不闹，钱就不会自己跑出来的。
　　 对面的派出所门口，四五个警察一直在看着，但书记乡长没下命令，他们就只关注着局面。
　　 这时，乡政府有个副乡长，站出来问：“喂，这位陈善筹，一上午听到的都是你们的声音，你们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见有乡干部说要问话，陈善筹说：“那好啊，你说，我们听着。”
　　 副乡长问：“我先问问这位陈善筹，陈友寿大爷是不是你的父亲？”
　　 陈善筹说：“不是，是我同爷爷的叔父。”
　　 副乡长又一一问了这些大爷大妈，都说只是同宗，有的隔了两辈，有的隔了四五辈了，最沾亲的陈善筹也隔了两辈了，心里就有了数，说：“我们且把陈友寿大爷的死因放一旁，单说法律规定有赡养和继承的条款，那我问你们，你们这些人当中，在陈友寿大爷死前的几十年里，有哪家、有哪位赡养照料过陈友寿大爷?或者说哪家人给陈友寿大爷拿过钱?”
　　 这么多人都面面相觑，有的小声说“没有”，有的人就摇头。
　　 副乡长再问：“你们既不是陈友寿大爷的家人，又没有照料过陈友寿，连钱都没给陈友寿拿过，那么，你们与陈友寿就没有赡养和照料关系了，为啥要来闹事呢？”
　　 “我们不管！”陈善筹高声说，“不管咋说，陈友寿是我们的家大子，是老辈子，是陈家人，陈家人在政府单位死了，我们陈家人就该找政府讨说法！”
　　 再接下去，不管乡政府的人怎么解释，怎么把他们问得没法回答，反正他们就是不走，只说要钱！
　　 到了吃午饭时，陈善筹对陈家人说：“走，回去煮饭吃，吃了午饭，下午两点半又来，今天说不好明天又来！”
　　 下午，陈善筹果然又带人来闹事了，双方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天黑，陈家人才回去。
　　 下午，乡政府把这个事情和视频录像报给了县政府和民政局，县政府叫他们要是实在劝说不听，就叫乡政府把那些人支到县信访局去上访。
　　 第二天，陈善筹带着陈家人，还有他们叫回来了的儿女，还开了几辆轿车，就有四十几个人了，来到乡政府大院里办公大楼大门外，席地坐着闹事。
　　 乡政府有了昨天的经验，就轮番留下两个人和他们磨嘴皮子，其余的就各做各的事情。
　　 就这样，又是一整天，到了下午，乡党委书记说：“陈善筹，陈家各位大爷大妈，还有你们在外做事的陈家年轻人，你们听着，你们的诉求，既不合理，更不合法，不合理不合法的事情，我们乡政府无权解决，这样，你们明天去县里找信访局，要是你们的诉求能获得解决，我们乡政府没有半点意见！要是县上也解决不了，那你们只好到市上去求解决了！”
　　 第二天，从外面回了共五辆轿车，陈善筹就让陈家人挤了满满五车人，总共有三十人，真的就到县信访局去了。
　　 信访局这边，对前两天的情况都十分清楚了，并做好了准备，等着这伙人来“上访”。
　　 陈家人来到信访局附近，在街边停下车，人都出来，径直涌到信访局门前，陈善筹问站在门口的人：“喂，你们信访局的局长在哪里？”
　　 “我就是局长，你们有啥事？进大厅里去慢慢说。”
　　 陈家人进到接待大厅坐下，陈善筹把前因后果诉说了一遍，最后说：“局长大人，你看这事，乡政府根本就不管不顾的，我们找了他们整整两天，他们都不给个说法，所以我们只好来找局长解决了！”
　　 这时，局长先给公安局打了个电话，然后叫工作人员在大屏幕上放映他们在乡政府闹事的录像。
　　 看着录像，三十几个警察就过来了，站在了信访大厅门外。
　　 放完录像，局长怒斥陈家人说：“我本来不想对上了年纪的人发火的，可你们看看，你们还是人吗？陈友寿自从成了孤老人这么多年来，你们这些人，没一个供养过陈友寿，没一个给陈友寿拿过一分钱，你们甚至都不知道你们队上还有陈友寿这么一个人！可是，人一死，你们就以为横财来了，你们说，你们有任何资格来要钱吗？这种钱都能来要，你们还算人吗？还有，你们还来了些在外面做事的人，你们算是出门人了，见识都到哪儿去了？这钱该不该要，能不能要，你们难道还不知道？”
　　 陈善筹马上说：“不得行，你骂人！局长骂人了，那我们的要求就更高了！”
　　 局长说：“你们要是人，我骂了你们，那就有损我这局长的形象了，可你们根本就不是人！叫谁来看了你们闹事的视频，都不会相信你们是人！我正式告诉你们，你们的行为，已经是寻衅滋事、妨碍公务的违犯治安处法条例的行为了，你们看看，县公安局已经等在门外，准备要抓捕你们了！我再说一遍，从现在起，你们这些人再不赶快回去，警察就开始抓人了！”
　　 陈善筹的儿子一看外面，果见来了那么多警察，就对父亲说：“爸，我们是莫得道理，快走，遭抓了关几天划不来！”
　　 陈善筹四下一看，真不敢再闹了，就对陈家人说：“走，上车回去！”
　　 局长又补了一句：“再敢胡闹，首先就把陈善筹抓起来收监！”
　　 于是，陈家人出来上了车，灰溜溜地回去了。
　　 但是，他们这一闹，别人家都把小麦菜籽收回去了，在开始泡秧田了，可参加闹事的陈家人都还有没收完小麦和菜籽，偏偏又赶上了连日雨，他们这些人，就只好捶胸顿脚地等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