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嗒……晚上加班回家，上楼梯台阶时生怕动静太大，打搅了邻居们的美梦。于是努力放慢脚步，越是担心，越容易发出声音。于自己而言，我倒觉得这是一种空灵的音乐，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没想到我的脚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居然能够演奏出如此稳健而富有磁性的的音符。于别人而言，却是一种烦人的噪音，是一种很不礼貌的干扰。
　　 细细想来，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攀登台阶中前行，人生本身就是一组奇妙的台阶：胎儿，幼儿，儿童，少年，成年，中年，老年，从小到大，由低到高，单程前行，没有回头路，不能往返。所谓“返老还童”之说，只不过是对人良好精神状态的一种褒奖而已。在人生的每个具体阶段，所走的路也是台阶式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时候我们所走的路，却是双向的，允许我们往返，甚至同一条路有时需要无数次重复着走，譬如上学回家，上下班，无论白天与黑夜，无论喜悦与悲伤。
　　 其实，台阶也是一种路，一种折叠式的带着乐感的路，酷似排列整齐的琴键，演奏着肝肠寸断悠扬婉转的旋律。
　　 我们每个人永远奔波在路上，行进在台阶上。咿呀学语时，哪怕是一层十几公分的泥台阶，在幼儿眼里，就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你看，两只小手放在台阶上，身体的前半部分爬倒，再侧身将右腿放上去，脚手并用，身体朝侧前方运动，左腿也跟着上来，紧接着在泥台阶上站起来，两只小手拍拍裤腿上的泥土，用袖子擦擦流下的鼻涕，一脸的灰尘，一脸的淘气，一脸的可爱，一脸的自豪。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转眼到了上学的年龄，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单位，成家，一步一个脚印，一年一个台阶，我们完成了家长“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愿望，成为社会各行各业人才大军中的一员，开始为生活而颠沛流离，开始为理想而对酒当歌。
　　 我们每个人在“上台阶，下台阶”周而复始的轨迹中叙说各自杂乱纷呈的故事，把脚印镂刻在不同材质不同形态的台阶上，留给子孙做念想。
　　 最让我刻骨铭心痛彻骨髓的是三叔家的上房台阶，与门正对着，总共六级，每一级大约高二十公分，长约一百二十公分，是用青砖和黄泥铺成的。两边没有护栏，有些砖块已残缺不全，整个台阶被一层厚厚的泥覆盖，呈浅绿色，踩上去软绵绵的，像地毯一样，很舒服。台阶左右两侧呈直角三角形，由于阳光照射少，潮湿阴暗，长出一层深绿色的厚实均匀的苔藓，宛如两张湘绣挂图，把古老的台阶装扮得青春靓丽。
　　 那时，父亲弟兄五个在一起生活，大约二十几口子人，可谓一个大家庭了。奶奶则是这个大家庭的核心。她老人家当时八十多岁了，拄着一根深褐色的拐杖，“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很慢很慢，就像爬行的蜗牛一样，但很稳健、悠闲、坚定、自信。奶奶上台阶时，从不让别人扶。任何一个亲人准备扶奶奶时，她总是笑着说，我自己能上，你们就不操心了。奶奶喜欢顺着左边上，她佝偻着腰，用左手扶着石台阶边沿，前脚迈上第一个台阶，然后右手用力拄着拐杖，后脚抬起来，放到第一个台阶上。奶奶用同样的动作，登上了第二个台阶。奶奶也用同样的动作，登上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台阶。当登上最后一个台阶时，奶奶转过身，挺直身子，喘着粗气，歪着头，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露出莲花般的笑容，那密密麻麻的皱纹里，游动着无数幸福的涟漪。我常对奶奶说，奶奶，我要做你的拐拐棍，帮你走路，帮你上台阶。奶奶听了，眼睛又眯成一条缝，笑得合不拢嘴，其实呀，你就是我的拐拐棍。奶奶说着，掏出手帕擦了一下眼睛，又笑着说，你们都是我的拐拐棍，你们都是我的拐拐棍。
　　 岁月无情，世事无常。公元一九九二年阴历四月二十八日，八十七岁的奶奶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整个家族淹没在泪水之中。奶奶生前攀登的那六级台阶，留下我永远的伤感记忆。放学回家，母亲告诉我奶奶去世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奶奶呀，奶奶，你为何走得如此匆匆？奶奶呀，奶奶，你为何不让我见你最后一面？我撇下书包，奔向三叔家，当我上台阶时，摔倒在第一级台阶上。我哭着爬起来，却又摔倒在第二个台阶上……我踉踉跄跄跑进上房。奶奶，奶奶，奶奶！我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跪倒在地上。可奶奶穿着她老人家从未穿过的华丽衣服，睡在铺着麦草的冰冷的地上，用纸包住她那慈祥的脸庞，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字都不说。奶奶走了，奶奶真的走了。那天晚上，大雨倾盆，一直下到凌晨四点，天公也在为奶奶的离去而伤心欲绝。那年，我高考落榜。黑色的七月呀，为何折断我的翅膀？黑色的七月呀，为何击碎我的梦想？经过两年的补习，一九九四年，我终于如愿以偿，被固原师专政史系录取。当我捧着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奶奶，孙儿考上了，天堂的你，安息吧。
　　 每逢过节，在三叔家看到那熟悉的六级台阶时，我就忍不住泪如雨下。站在台阶前，奶奶拄着拐杖上台阶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忘不了奶奶的养育之恩，忘不了奶奶的谆谆教诲。听母亲说，我出生后由于缺奶，加上我拒绝吃高粱面，营养严重不良，身体十分糟糕，饿得睁不开眼了。当奶奶看到我时，把我父亲母亲数落了一番，召集父亲弟兄五个，让每家拿出一点钱，买一只奶羊，用羊奶喂我。很快，我就喝到甘甜清香的羊乳了，体质逐渐好了起来。但好景不长，大约多半年光景，奶羊突然死了，我又饿得哇哇叫唤。尽管如此，我毕竟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在那个饥饿难耐的岁月，如果没有奶奶，我不知道自己会是怎样的命运。
　　 若是没有台阶，生活未必一帆风顺，反倒缺少激情，索然无味；有台阶却不攀登，生活就会庸碌无光，滞步不前。大学毕业，我成为一名教师，在“教书育人”的座右铭里拼搏。工作之余，我一直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写作者，在文字的台阶上挥毫泼墨，闻鸡起舞，洗涤心灵，晾晒灵魂，寻求精神家园的栖息地。说到这个话题，真的很惭愧。因为我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写就写，不想写的时候连一个字腿都不见。自己给自己找一万个理由开脱，什么没有灵感呀，什么没时间呀，什么今天太累了呀……结果作品少得可怜，质量叫人担忧，连自己看了都不满意，更何况别人。我知道，文字的台阶是素净高雅的知识之园，文字的台阶是灵感奔涌的智慧之桥，文字的台阶是底蕴厚重的历史之册，文字的台阶是卓尔不凡的探索之旅，要想在文字的台阶上仰望、攀登、超越、涅槃，需要付出超乎想象的努力和汗水，需要毅力和恒心，更需要把文字的每一个笔划融入血液，融入骨头，融入肺腑，融入心脏，把文字供养在生命里最神圣最干净最安静最灵动的港湾。可我呢，常常胡思乱想，心静不下来，浮躁的情绪稳定不下来，什么都想写，什么都不写，把时间白白浪费在虚无缥缈之中，悔恨也罢，麻木也罢，仅此而已。我一直徘徊在文学的台阶下面，昏昏欲睡，想攀登不敢攀登，想攀登不努力攀登，做着痛苦的“作家梦”。我知道，要登上文学的台阶，就要认真学习文学理论，阅读别人的著作，深入思考世界、国家、民族、历史、哲学、人生，就要深入田间地头，深入百姓人家，深入自然环境……文学之路，是独享也是共享，是自鸣也是共鸣，是孤僻也是忘我，是疼痛也是洒脱。我在前行，但脚步缓慢；我在思考，却蜻蜓点水；我在努力，但敷衍塞责；我在创作，却浅尝辄止。
　　 生活当中，必然性中又包含着许多偶然性的因素，往往会改变人的生活态度，改变人的工作习惯，改变人对世界的看法。二零一六年七月，我去北京清华大学培训学习，有一天登上八达岭长城时，内心被彻底震撼了。八达岭长城号称天下九塞之一，集巍峨险峻、秀丽苍翠于一体，以苍茫的风光和“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口号而冠绝天下。“蔚为壮观”是我登上长城想到的第一个词语，“大气磅礴”是我想到的第二个词语，“鬼斧神工”是我想到的第三个词语，“不可思议”是我想到的第四个词语，真的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当时“壮怀激烈”的心情。当我沿着青石铺就的陡峭台阶向上攀登或朝下行走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们的祖先是多么的伟大，多么的了不起呀。这一块又一块砖头，不知是怎样运到山上的，当时又是用了何种泥浆，把一块又一块砖头粘合在一起，垒起了万里长城。有些地方的坡度有六七十度，尤其是朝下走的时候，心里真有点儿害怕。立在长城上，望着两边葱郁的树木，不由人感慨万千。
　　 八达岭长城城墙平面呈梯形，大部分墙顶宽阔平坦，可以“五马并骑、十人并行”；青龙桥一带，山陡坡险，墙顶较窄，最窄处仅两米多。城墙中线偏于外侧，外侧墙高，内侧墙低。墙两侧用花岗岩石条包砌，无论陡峭山坡或平缓地段，石条均逐层水平垒砌，纵横交错，横架竖垒，咬合成一体，合缝处灌以灰浆。墙体内填泥土、石块，用夯砸实。墙上体为三至四层城砖，用石灰膏粘接灌缝。城面上用墙砖铺砌，使墙顶平整。在坡度较大的陡峭地段，筑成梯道，便于上下。走着，走着，忽然，我眼前浮现出宏大的劳动场面：烈日当空，无数穿着粗布裤子的男人，光着膀子，浑身汗流如雨，湿透了裤子，湿透了脚下的道路。他们的脸通红通红，或一个人单干，或两人一组，或四人一组，或八人一组，组成浩浩荡荡的运输队，就像行军打仗的千军万马，战鼓声声，旌旗猎猎，阵势非凡。他们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抬着花岗岩石条或青砖，背着石灰膏、水泥，青筋暴露，咬着牙，摇摇晃晃蛇行在大山之中。有的人累倒了，大口喘着气；有的人用胳膊擦去脸上的汗水，绝望地望着毒太阳发呆；有的人折了一截树枝，在眼前使劲扇着……其中一个男人饥渴难耐，喊着“给我水喝，给我水喝！”脸朝下，一头栽倒，再也没有起来。这时，几个监工闻声跑过来，他们骂着脏话，起来，起来，都给老子起来！手里的鞭子见人就打，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山谷。嗨，嗨，嗨！男人们大喊三声，怒目圆睁，又开始了艰难的跋涉。对他们而言，所走的路几乎都是极其陡峭的台阶，他们弯着腰，汗水挡住了视线，泪水腌透了枯萎的心。另外一拨人，在山顶挥动镐头、铁锹、铁锤，平整地基，碎石开路，咣咣咣，嗵嗵嗵，咚咚咚，刺耳的敲击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漫天灰尘，阳光显得晦涩而无精打采。一月，两月，三月，四月……一段长墙终于出现在世人的眼前；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一个在太空清晰可辨的伟大工程终于屹立世界东方，一条巨龙逶迤腾飞于广袤无垠的宇宙。
　　 攀登长城的台阶时，一想到我们的祖先，我就羞愧万分。无法想象，在当时社会条件下，人们是怎样耗费时间、体力、人力、物力、财力，完成了如此浩大繁复的工程，令世界叹为观止。想想自己，工作、生活中遇到一些坎，一些“难以攀登”的台阶，偶遇挫折失败，瞬间变得悲观消极。仔细想来，与修筑长城的人们相比，那些被称作“困难”的东西，简直滑稽可笑不值一提。静下心来分析，根本原因是自身的私心和惰性太重，混日子的思想太浓，对未来没有追求、没有规划，安于现状，陶醉于舒适的生活，不愿意再吃苦再努力，宁愿闲游闲逛，也不愿意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正事中去。不读书，不学习，不思考，沉迷于电视剧，沉迷于海阔天空的幻想，老觉得这样挺好，自己麻醉自己，自己蒙骗自己，自己糊弄自己，自己日鬼自己。如果人一生用修筑长城的精神头去为理想而努力，还有什么干不成的事情，还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儿呢？在长城上走着，一步一个脚印的走着，但我不敢伸手去抚摸那承载历史沧桑的砖块，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与这些古老的文物对话交流，想到这儿，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与淅淅沥沥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奔涌而下……那次北京之行，改变了我对生活的态度，不管大小事情，我都积极面对，认真做好该做的每一件事情。长城的台阶上，镂刻着浸透无数劳动者汗水、泪水和血水的脚印，镂刻着中华民族勤劳勇敢自强不息的卓越品质。是长城上的台阶，触及到我的灵魂深处；是长城上的台阶，升华了我的思想。
　　 台阶无处不在，但“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纵使再多的台阶，再高的台阶，再陡的台阶，再滑的台阶，只要有信心有毅力有恒心有魄力有胆识，“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你最终会成为生活的王者。所有的台阶，只不过是你创业奋斗处世为人的试金石。反之，如果畏缩不前，只能望台兴叹！
　　 看来，真正可怕的台阶是“心理台阶”，一个人如果能够征服心灵深处的“无形台阶”，譬如懦弱胆怯、自私自利、消极悲观、萎靡不振、贪慕虚荣、瞻前顾后、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等等，哪怕是比珠穆朗玛峰还高的台阶，都会臣服于人类智慧而执着的脚印，都会被人类踩在脚下，生命的台阶才会谱就一曲又一曲美妙悦耳的乐章，穿越古今，指引未来。
　　 台阶呀，永远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