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夜跑(小说)
对于三十三岁还单身的我,夜晚是孤独、难挨的。其实白天也很难过,不过我可以假装很愉快、很忙碌。我不停地工作,总让手头有事可做。同事们都认为我是一个不爱交际的工作狂,不爱交际是真的,不仅不爱,甚至还是点厌烦与人交往。工作嘛,其实我也不喜欢,但又舍不得丢下,毕竟这是一个很不错的伪装,缺了它,我真的就无处可躲了。
下班后我便直接回家,家其实是一间小得可怜的出租公寓,站在门口就可以把整间屋子一览无余。这样的单身公寓有很多,它们常常是以庞大的身姿耸立在城市里,让人以为它的每一间也无比的宽敞,只有住在里面才知道那比胶囊大不了多少的单间是多么的袖珍、多么的憋屈。好在它有一面大窗户,也不能称为窗户,因为可以打开的窗扇其实很小,因而准确地应称之为玻璃。对,是一面整玻璃,它代替了墙壁,给房间留出了与外面空间可以相望的口。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于是就坐在这面大玻璃前往外望。远处是黑中夹着少许蓝的天空,有时有几颗暗淡的星星,有时什么都没有,黑得很彻底。近处,近处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空空的,但可以隐隐约约看见自己的影子。虽然也知道是光和玻璃玩的小把戏,但我会无视这个光影原理,假装那里有一个人与我对望,陪着我,陪我一起孤单地坐着。我也会往下看,地面上的车像玩具,人像蚂蚁,总之很小,小得看不清,看着费力。当夜深的时候,地面就成了唯一发出光亮的地方,路灯像蓄足了所有的电力使劲地射着。那时,地面上哪怕是极小的动静都会变得异常清晰。
有一个人在夜跑,我注意他已有些时日,因为他夜跑的时间比大多人要晚许多,近乎是深夜了。他不胖,看上去很结实。他从南往北跑,大约一个小时后又跑回来。去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暗桔红的运动背心,回来时则光着身子,背心抓在手里,估计是汗湿了。
有几次,我觉得他往我的方向看来着,于是将灯关掉,但他经过时还是会向上看。我不能确定他是看我呢,还是在看其它的窗口,便买了一个望远镜躲在黑暗中偷偷观察。可是,除了可以看清他的长相和投来的冷酷的眼神外,并不能确定他在看什么。或许他只是随便地一瞧,单纯的、下意识地一望,毕竟半夜会亮着灯的窗户很少。于是,我与他每天半夜里隔着玻璃及十几层的高低落差相望两次,有意的,无意的。
我决定也去夜跑,反正也睡不着。
城市的夜晚很奇怪,夜幕刚降下时会突然有一段比白天更喧嚣更繁忙的时间,人们像约好了似的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同时一涌而出。这时你会觉得自己拥挤在黑色的暗流里,随着一张张看不太清楚的面孔向更深的黑暗中游去。
我跑跑停停,总有人挡在前面。其实我也可以超过去,但那会引起别人注意,这是我不想的。我放慢脚步,踩着别人的影子,在夜晚的阴影里游荡。这使我不像一个真正的夜跑者,我本来就不是,我知道自己有多讨厌跑步。夜跑的人很多,他们无暇顾及我,在他们眼里我可能只是一个初跑者,刻意迈大的步幅早将我出卖。我不在乎,我本来就不是为了夜跑而来的。
慢慢地人流散去,夜晚真的来了,我像刚从一间闷热的蒸气房里走出来,身上汗湿湿地,这让我有了几分运动的样子。迎着他夜跑的路线,我慢跑起来。
他离我越来越近,不过还没有注意到我。我们擦身而过,就在那一刹那,他看向我,脸上表情瞬间凝固了。他迟疑地放慢了脚步,很快地又加速跑开了。
我窃笑。回到家,洗了一个澡,又坐回到大玻璃窗前。
很快,他往回跑了。这次他在楼下停住了,向上看。我也站起身,望着他。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表情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出来。他此刻一定感到非常吃惊,或许还有一点害怕吧。
接下来的日子,我真的开始夜跑了,可他却不见了,这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种蔑视。
两个月后我已经像一个真正的夜跑者一样驾轻就熟,每晚轻轻松松地跑完十公里。我不断地改变路线,除了为领略夜晚不同的风景外,当然还是为了找到他。他始终没有出现,这无形地影响了我夜跑的兴趣。我突然感到疲惫,有一种做出许多努力后一无所获的失落和焦虑。正在犹豫今晚还要不要跑步时,门铃响了,这个门铃从未响过,因为不会有人来找我。我说过,我比一只无人豢养的猫还孤独。
打开门,他站在门外。依旧是那件暗桔色的运动背心,皮肤被汗水擦亮,在灯下闪着金光。
他一把扭住我的胳膊,用力将我扔在沙发上,努力压低着声音,恨恨地说:“你是谁?为什么在这?”
我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他环顾了一眼公寓,又将我从沙发上拉起来,说:“离开这里。”
“为什么?”
他走近我,伸出右手在我的脸颊上摸了摸,又滑向我的脖子。他的手像捏什么东西似的搓揉着,这让我觉得随时会被掐断脖子,终于他的手顺着衣领向后背滑去。他的手冰凉,放在我滚烫的后背上,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一阵颤栗。他的喉结收缩了一下,收回了手。
“有水吗?”他问。
“有,也有啤酒,饮料。”
“我只喝水。”
我从冰箱里拿出唯一的一瓶矿泉水。
“你很自律。”我说。
他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将水一饮而尽。
夜很长,今晚天空一颗星也没有,我站在玻璃窗前眺望夜空,深不见底的黑竟然第一次给了我欢愉的感觉。
他醒了,躺在地上,光着身子。他挣扎了几下,当然是徒劳的,对于捆绑技术我还是很自信的。他依旧语气蛮横:“把我松开!”
我朝他微微笑了笑,继续看向窗外。
“你想干什么?是要钱吗?”他态度松软下来。
我没有理他。此时,我不想说话,看着玻璃上投射着的影子,我朝它笑了笑,影子也朝我笑了笑。
他继续在地上扭动着试图挣脱捆绑。一阵无用的折腾之后,他有些精疲力尽,加上之前的药物作用,他的脸色越发惨白,声音虚弱而紧张:“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越来越讨厌他了,就不能安静一会吗?让我多享受一下此时此刻的好心情。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夜晚不再那么孤单,不再那么寂寞。我对他轻轻“嘘”了一声,要他安静。他失望地将头倒在地上,很快昏睡过去。
我用一杯高糖的饮料将他弄醒。他睁开眼,咂了几下舌头,想吐出饮料。
我笑了,一边喝着这杯饮料,一边看着他,问:“好喝吗?”
他阴沉着脸,白了我一眼。
“我可是完全按照你之前的配方调制的。”我笑着说。
他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盯着我。
“也对,你并不知道它的味道,因为你从来不喝。”
“你还活着。”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我将饮料举在眼前,隔着腥红色的液体看他,他也变成了红色。
“没有人活着,我早死了,五年前就死了。”
“别装了。”
“那么大的一场火,谁能活着?”
我将饮料再次送到他的嘴边,用眼神示意他喝下去,他将头扭向一侧。我生气了,将饮料一股脑儿全倒在他的脸上。
看着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脸流到胸口,五年前他一边喂我一边拍网络视频的情形历历在目。为了增加关注度,我每天吃下大量的高热量食物,短短半年就增重五十多斤,一年多下来,体重已经接近三百斤。我们发财了,有很多钱。网络上总有人喜欢这种怪异的视频,我们面对帐户里不断增加的数字兴奋不已。你对我说:“长到四百斤我们就不拍了,然后我带你去减肥,变回原本的样子,我们就结婚,让你做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我同意了。网络里除了我大吃特吃的样子,还有你无微不至照顾我的身影。网络里一片好评,说我找到了世界上最好、最爱我的男人。
夜已经到了尽头,天际一抹火红,像火焰一般。对,就是火焰。一场大火烧掉了一切,烧掉了一切虚假。
着火了,你丢下了我沉重而无法动弹的三百斤身躯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在火里哭着,爬着,爬着,哭着……
我以为我死了,等再次睁开眼睛,我浑身缠着绷带已躺在医院里一月有余。没有网络,没有你,没有钱,没有关注,一切静悄悄的。
我从世人眼前消失了,彻底地消失了,没有一点余念。那些曾经时时关注我的人也不见了。对于他们,我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无影无踪,干干净净。
五年,我活在孤独里,活得安安静静,不曾有过一丝涟漪……
孤独依旧是难挨的,我哭了。
我说:“天亮了。”
他闭着眼睛躺在地上。
我拿起他的手机,输入开机密码,手机点开。我暗笑这个傻瓜这么多年密码居然没有改过。打开手机银行,一如过去,密码照旧。将帐户里的钱转走后,我自拍了一张照片留在里面。
推开门,迎着天边的那片火焰,离开了这个只有一面大玻璃的蚕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