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九点多，女儿炒好菜喊我吃饭。屁股刚挨着板凳，母亲突然打电话说，继父在距我们家不远的桥头因为修车，而导致二十四箱苹果被贼偷去。
　　 放下碗筷，让她先报警，我随后就到。老公见我推车子，忙说，又不是你亲爸，干嘛那么上心？我没理睬，旋风般出了门。女儿不放心，追上来说她陪我看看。
　　 远远看见继父蹲在地上沮丧地抽烟，母亲脸色灰青，气得语无伦次地谩骂。旁边，车上的绳子不知何时被解开，夹板也掉在地上。我忙问怎么回事？继父说，平时母亲都跟随他，就怕出差错。今个只送果，不拉箱子，于是，他没让母亲来。谁知车恰好坏了，加之修车的地方挡住了视线，短短两个小时苹果不见了。
　　 我问损失有多大？母亲大概估算了一下，每箱五十元，二十四箱共计一千二百元。我故作轻描淡写说东西丢了无妨，人安然无恙就是大吉。母亲狠狠瞪了我一眼，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回头看继父，他已经硬撑着站了起来。这时，派出所的干警也赶到了。他们拍了照片、询问了详情，随后让继父他们先走，留下我一人回去做笔录就行了。
　　
　　 二
　　 目送他们远去，我一再叮咛嘱咐要小心，这次是个教训，下次就没有那么好运了。继父满怀感激地望了望，嘴里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
　　 这个和我没有任何血缘的男人，是胜任了父亲的角色，然而，要和他培养感情，并不那么容易。我们能理解，无辜的闯入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妹妹还没出嫁，在学校教书，弟弟年幼无知，更是不知道人情的冷暖。我这个老大才结婚生女，继父和母亲搭造过日子，就意味着挑起我们家的重担，这种事情谁摊上，不委屈满腹呢？
　　 我们打心眼尊敬他，却不代表从骨子里接受他。他可以和别的孩子攀谈，可以给别的孩子买吃食，可以帮助别的孩子解难题，对我们，他总是寡言少语，这样的举动，怎能名副其实呢？因此，我们的隔阂就从他进门的那天开始了，并且一直延续着。
　　 妹妹每个星期回家，屋子空荡荡，她抱着父亲的遗像，惟恐惊动邻居，就抽泣；弟弟被学校开除，便流浪在社会了；每当我遭遇误解，好想喊他一声父亲，哪怕他为我们挡不了风雨、给不了我们所谓的保护，最起码他片刻的安慰能消除我们内心的恐惧，最起码他魁梧的身躯，宽阔的胸怀能让我们无处安放的心灵踏实。醒来后，才明白，这只是我们的幻想而已。
　　 不经意间，到了弟弟婚娶前夕。母亲为了彩礼，熬煎的夜不能寐，于是，思忖一番，摊开心扉对继父说，此后各回各家吧……我和弟妹也跟着默认。继父见我们决定一致，先是一愣，接着低头抽起了闷烟。他想过和母亲、以及我们的关系，但没想到，母亲在弟弟的事上这么决绝，也没预料，竟以这种方式结束！
　　 几根烟燃尽，天空微露云白，继父骑着车，一句话没说，就那样无比落寞地走了。我们谁也没挽留，就在我们为弟弟的婚债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镇上的店员却进门送来了婚房的一切家什家具！不等母亲问个清楚，人家说，继父已经结完了所有的费用。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们当即目瞪口呆。
　　
　　 三
　　 转眼已是中秋月圆。大家的旱塬地皆种上了油菜，只有我们家的在那空着。母亲召集我们下籽时，地里却冒出一片绿芽了。事后，还是对门的五伯说，那是继父晚上加班种的，由于车灯坏了，小路泥泞，在转弯时，疲惫至极的继父，不小心掉进了路边的一个地窖。幸亏那地窖不深，也刚好有人路过，这才捡回一条命，就是腿骨折了，得动手术，至于腰和别的，一概是外伤……
　　 那天晚上，窗外的月光格外明亮，母亲的心境却漆黑无边。我和妹妹也是毫无睡意。
　　 曾经以为，心灵再相通，表面都会装陌生；也以为，透彻了却不会超然；之前赞同母亲斩断，是觉得给了无数机会，此刻，他却用性命证明着对我们的不舍，这样的局面，怎忍心撂下？父亲在世，一再教育我们要宽容、大爱。若他在天有灵，看到此番情景，也会支持我们全心接受。
　　 我和妹妹立即去医院探望，当继父伤残的腿映入我们的眼帘，我们背过身，无比的揪心、疼惜。他担心我们的情绪，一再轻松自如说，不要紧。怎会不要紧呢？继父，您何必要强撑给您的孩子们看呢？您虽然没有养育过我们，可您这几次的所作所为，完全附和我们父亲的风格，且超出了我们父亲的些许范围。
　　 就在这个通宵，我们掏出了隐藏恒久的心里话。从不想将失去父亲的痛苦强加给他，也不想将他和父亲做对比，有生之年，他能厚待母亲，我们做女儿的就心满意足了。他却说，就凭我们回心转意，他也会努力做好这个父亲。还说，我们是父亲善良的好儿女，他以前没看错，如今也相信。我补充说，以后还会是、更会是。
　　 “我这个父亲啊，难做，谁的人生都不会完美，我和你妈妈的结合，是老来伴，感情上已经不能分开，但在儿女心中不一定没有缝隙……”父亲眼泪汪汪地，只顾低头说。我明白，他也需要倾诉，一个父亲对他的新家的儿女倾诉，需要多么宽大的胸怀啊。
　　 父亲，有着很多的话，但他不想表白，他要的是为人的行动。
　　 他又将要说的话深深埋起来了，我们灵魂处的疙瘩却自此解开。我们彼此也都跨越了自己。老公打工的那年夏天，气候特别干旱，他独自一人来，二话不说就拿起铁锨进了我的麦田浇地。秋收时节，他开着四轮拉玉米。脱皮、晾晒、扬灰尘、颗粒归仓，他一手包揽到底。左邻右舍一致称赞我的小麦出得齐整又不缺苗时，我露出久违的笑，说是我亲爱的继父撒种的。
　　
　　 四
　　 今年，他特别恩宠我们，间隔性地给我送菜，豇豆绿豆那么贵，他一颗也不让买。并说他栽种的最少够我吃上个一年半载。每次去妹妹家，他都挑重活、脏活干。妹妹知道他爱抽烟，每次不忘给他买两条。对弟弟的小毛丫更不用说了，奶粉、吃食，一花就是几百，他从无怨言。我偶尔表明疑惑，怎那么大方？他的眼睛回应道，人心换人心，是善缘就应该珍惜。我听后，鼻根禁不住一酸。
　　 这之后，他就来习惯了。我们的温馨也逐渐升高、巩固。毫无血缘又如何？心亲难道不够吗？
　　 以往老认为您欠我们，认为您对我们是理所应当，试问我们走进过您的心里、甚至换位思考过吗？没有，一次也没有！我们不知你的饮食、不知你的喜好，甚至不知道你的秉性。只想着我们是您的孩子，我们需要您的怀抱，却不懂您做不做得好父亲是一回事，我们乐意、甘心做您的好女儿却是另一码事。
　　 每次回家，在想起自己的亲生父亲坐在门前等候我们，笑呵呵地，什么话也不说，而继父也在面前坐着，而且看我们回家，也笑呵呵地站起迎接，说着温暖的话，比父亲还父亲，我们怎么就不能接受呢？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那次接过我手里的塑料袋，碰到了他的手，一股暖流涌入我的心底，我迅速逃离了，不想在继父面前显出我的脆弱，其实，他此时也需要我的一个称呼，需要我给他一个人生的拥抱。
　　 尽心而为，即使状况不乐观，但总算是不枉一场缘分，彼此的心头也仿佛去掉了一块大石头。老天，感谢你给了我一次不做仇恨的奴隶的机会，感谢你让我用十年的感动换来了继父的浓情蜜意，感谢你在这个有点凉却不算冷的深秋，让我收获了这份来之不易的“父爱。”
　　 看来，这个世界没有什么逾越不了，唯一逾越不了的恐怕只有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