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村人都知道，钱教授正在研制安乐死药水，因为村子里想自杀的人实在太多了。
　　 举例如下。
　　 例一：刘老太已经八十九岁，却没有死的征兆，她耳不聋眼不花牙齿不松动饭量不减少走路不摇晃。可是她心情抑郁。她十世单传的儿子在三十六岁那年喝农药死了，自杀原因恐怕只有她儿子自己知道，村里人传言说因媳妇有外遇想不开，谁知道呢，反正儿子没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刘老太不能追究媳妇的责任。好在有孙子在，唯一的孙子，他儿子的血脉，他得看着孙子长大。她看着孙子就像看到儿子，她更加疼爱孙子，尽其所能地宠他。
　　 后来有人介绍一个外地来的小伙子入赘她家，于是她又有了“儿子”。家里平日就她跟媳妇新儿子三个人。看见媳妇她便想起儿子喝农药自杀的情景，看见新儿子她更想自己的儿子。可是村里老人都劝她：“咱们老喽，不中用了，看碗不看脸吧！”于是她真做到了。说实话，大家蛮佩服她的，你想啊，整天跟“害死”（我觉得那媳妇也不想让老公死）自己儿子的人住在一起，看着她跟代替儿子的人亲热，老太太心里能好受吗，可她还是坚强地活着。没有人知道，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她，那就是她要活着看着孙子长大娶妻生子看到恶人有恶报。眼看着孙子上初中了，上高中了，上大学了，去城里工作了结婚了生子了，她心里感觉很是踏实，他们刘家有后了，她到那边见到老头子和儿子也有个交待。可是近来人家两口子对她越来越过分，整天不理睬她，饭不给她做，开水不给倒，她端不起那大电壶，只能就着凉水嚼馒头，这不是明摆着盼望她死吗？老太太有一次逮着机会告诉孙子，谁知道孙子压根不信，说奶奶老糊涂了，我妈怎么能不让你吃饭，老太太唯一的希望破灭了，觉得生无可恋，于是想到安乐死。
　　 例二：坐在轮椅上的老四。他老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外孙都爱他，大家都很照顾他，可是病痛整天折磨他，大家能说出名称的病他都有，最近又添了皮肤瘙痒病，苦不堪言，他好不容易把几条蛇皮袋子剪成一条一条扭了一根绳子想上吊，可是被儿子发现没收了。唉，钱教授啊钱教授，你的安乐死药水啥时候能研制成功呢？
　　 例三：老孙头也不想活了。女儿初中没上完就跟一个比他年纪还大的人跑了，人家儿子女儿都比她大，唉，不要脸的东西，他骂道。可是女儿说，我才不想跟你们过穷日子呢，人家在城里有房有车有退休工资有儿女没老婆，他们说只要我陪他老爸，做做饭拖拖地洗洗衣聊聊天就行，人家还答应给咱家盖房子，于是老孙头动心了。盖房子是老孙头多年的梦想，可是穷啊，再加上儿子不成器，整天不学无术，吊儿郎当，偷鸡摸狗。只指望娶个媳妇管住他，可是他倒好，把媳妇气走了，反正也没领结婚证，人家走了就走了。他倒好，自己也一走了之，把个孙子给他们老两口留下，还得管孙子。想到这些，老孙头便同意女儿嫁给了那个老头。人家不食言，很快就给了十万元让他们盖房子。房子有了，可儿子在外面又“结婚”了，这个媳妇比儿子厉害，他们好像一起做生意，可是一个子也不给家里，孙子上学吃穿全不管。老婆得了风湿病，胳膊腿都萎缩了不能动，女婿说他家是无底洞也不再出钱管他们。孙子跟儿子一样，在学校不学习，逃课打架骂老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跟老婆商量，等钱教授安乐死药水研制成功，他们第一个买。
　　 例子太多了，恋爱七年已怀孕五个月被男朋友抛弃的兰兰，四十岁才通过别人介绍跟媳妇睡了一夜被骗走5万元的吴跛子，种大棚菜发财老公包二奶的巧娥，高考三次今年又落榜的静静，贷款承包200亩地种西瓜被水淹没的刚子，赌博输了房子的二楞，八个儿女却没人管他的老李……所有人都期待安乐死药水研制成功。
　　 钱教授研制的减肥药水，美容药水，明目药水，大家用了都说效果非常好，而且一瓶见效，永不复发。价钱也能接受，一瓶200元。研制那些药水，每一种他用时半年，可是安乐死药水，他都研究三年多了还没研制成功，急死人了。
　　 话说大家怎么知道钱教授用时多长呢？因为他呆在家里半年不出来，只要他一露面，研究必定成功，以前就这样，所以大家天天盯着钱教授那两扇紧紧关着的红油漆剥落的木门看，期待大门打开，钱教授走出的那一瞬间。
　　 最留心的便是老孙头，他就住在钱教授对门，他的两只眼睛像监控器一样盯着钱教授的门，生怕钱教授一出来就走丢似的，更怕别人抢了先。期待啊，期待啊，不在期待中自杀，便在期待中泄气。可是老孙头意志坚强，他没泄气。他自己随便怎么死都可以，但是他不能让老婆跟他一起忍受自杀过程的痛苦，老婆跟了他一辈子，没享过福，死也不能舒舒服服地死吗？不行，他一定要等钱教授的安乐死药水，400元早就准备好了，一人一瓶，在炕席底下压着，他每天拿出来看看，想象它们换来安乐死药水双双喝药的情景，像别人结婚时喝交杯酒那样喝吧，反正自己结婚时也没喝过交杯酒，就当弥补吧。
　　 农历七月十四这天半夜，不，应该是七月十五凌晨了，因为已经过了十二点，他刚才起夜时看了挂钟。老孙头刚躺下，突然听见对门吱呀一声响，他立即竖起耳朵，自家狗在吠，难道是……他立马穿好衣服出门看，月光下，果然见对门门开了，钱教授正站在门口。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老孙头直接冲了过去，激动地抓住钱教授双手，声音颤抖着问道：“钱教授，那药水，安乐死药水，研制成功了吗？”钱教授呆呆地看着他说：“研制出来了，只是没有找到人试试。”“我来我来！”老孙头急切地说，“要是我死得痛快，请您再给我老婆一瓶，我这就回家拿钱！”“钱倒不用，给你免费，只是现在就得试。”“没问题！”
　　 老孙头穿整齐他老早就备好的老衣，看看身边熟睡的老婆，打开药水瓶盖，一饮而尽，然后和衣躺下。要说这药水下肚，通过喉咙，甜滋滋凉丝丝，还有股槐花的清香，老孙头肚子一点也不烧也不痛，全没有别人形容的喝农药的感觉，他心想，还有六个小时的活头，就这样睡着，眼睛一闭，明天早上就再也睁不开了。恰好今天是鬼节，鬼们都出来迎接自己，死得也算热闹。真是安乐死啊，钱教授真厉害。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进老孙头屋子里，映在老孙头脸上。有咻咻的喘气声，是狗，它一定闻到老孙头死了来验尸。狗狂吠起来，冲出屋子，顿时惊动了村里人，大家都从自家屋子出来，互相喊着叫着一起冲进老孙头屋子，屋里挤满了人……老孙头惊得一身冷汗，他睁开眼睛，原来是老婆，脸正凑过来看他，呼出的气热热的。“我没死吗？”老孙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老婆。“好好的怎么穿上老衣了？”老婆流泪了。“我不想死，老婆，我不想死！”他摇着老婆的胳膊。“你做噩梦了？”老孙头不回答，跳下炕就冲向对门。
　　 钱教授大门虚掩，他坐在二门口椅子上睡着了，老孙头跌跌撞撞撞开大门闯进来，“我不想死！钱教授，我不想死，有解药吗？”钱教授被惊醒，听到这话，熬得通红的双眼忽然闪闪发亮，紧紧抓住老孙头双手问道：“你不想死了？”“不想死了。”“这就对了，我成功了！”老孙头懵了，问道：“怎么回事？”钱教授激动地说：“你死不了，这是让想死的念头安乐死的药。”
　　 阳光从撞开的大门射进来，照在两双紧紧握着的手上。
　　 ――2018年9月8日于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