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的夜空，有微凉秋风吹过，惨淡的半弯残月，慵懒地挂在东边树梢，明晃晃的月光，在院子里那棵枣树下来回地晃慌荡荡。荡起汤来生的愁，也荡起汤来生铬在心间的那缕疼。
　　 一切来得总是那么突然，然后匆忙地碰撞在一起，纠缠在一起，只剩下一团千丝万缕的乱麻。麻乱了不要紧，平心静气下来，总有理顺的那一天。可妹妹芳妮的一条命，汤来生怎么也理不顺，也不可能理顺。汤来生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死得那般的凄凉，他又怎么可以泰然处之？妹妹芳妮死了以后，就变成了一根棱角分明的刺，肆无忌惮地扎进汤来生的心窝。
　　 任汤来生扭曲。蜷缩，都是徒然。这根刺在他的心底生了根发了芽，一扎就是二十年，而且时不时发作。
　　
　　 一
　　 在清水湾，汤家和黎家都是属于殷实人家，也算是大户人家，因为人丁兴旺。在那个凭挣工分吃饭的年月，家里有人操持家务，外面有人挣工分，自然是饿不到肚子，而且每年生产队结算下来，还有一笔不少的结余。
　　 汤家姊妹四个，上面三个都是男丁，汤来生是家里老大，老二叫汤二生，老三叫汤三生。
　　 最后来的是个女娃，汤家父母自然把女娃视作掌上明珠，捧在手心怕捂到，含在嘴里怕化了，最后取名叫汤芳妮。就一个妹妹，三个哥哥更是对芳妮宠爱有加，有着父母的疼爱，有着哥哥们的宠爱，芳妮活得很滋润。
　　 芳妮聪明伶俐，十六岁就读完了初中，那年代读完初中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何况芳妮还是一个女娃。女娃读书识字少，据芳妮自己回家说，她们班连她加在一起，一共才六个女生。芳妮在家里算是文化最高的了，哥哥们仅仅只是小学毕业。
　　 一股承包到户的春风吹来，也吹分了汤家。
　　 汤二生和汤三生陆续也结了婚，这个家也该分了，晩分不如早分，趁现在全国都在搞承包到户，分了也利索。清水湾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兄弟分家，父母必须要随老大过，长子长孙应当应份的担当，在清水湾沿袭了上千年。
　　 父母跟了自己过，芳妮当然也就跟着大哥汤来生。分家那年，芳妮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那身材凹凸有致，加上那秀气的脸庞，乌油油的一对大辫子上，一块洁白的方手帕，在脑袋后边倌成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芳妮是清水湾最美的女伢子，受到清水湾老老少少的公认，让多少清水湾的后生们，私底里不知吞了多少口水。
　　 女孩大了就会有秘密，芳妮也不例外，她心里也藏进了秘密。
　　 芳妮看上了邻村的一个后生，他叫黎根柱。
　　 黎家正好跟汤家相反，虽然也是姊妹四个，但是他们家上面三个是女娃，大姐叫黎大梅，老二叫黎二梅，老三叫黎三梅。第四个才来了一个男娃，黎家延续香火的根，取名叫黎根柱。全家的宝贝疙瘩，黎家父母加上三个姐姐，那真是拿黎根柱当命根子一样守护。
　　 黎根柱和汤芳妮是初中的同学，学校里男生多女生少，对待女同学稀罕得不得了。
　　 在学校时，那时节两个人都小，黎根柱已经对汤芳妮有那么一层意思。黎根柱外形帅气，白皙的脸庞明眸皓齿，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汤芳妮对黎根柱也暗暗产生了情愫。后来，两个人都离开了学校，经常相约去镇子上赶大集，再或者去山上的竹林里幽会。
　　 在竹林里，两个人许下了山盟海誓。
　　 黎根柱说，这辈子，除了汤芳妮，谁也不会娶。汤芳妮说，这辈子除了黎根柱，谁也不会嫁。
　　
　　 二
　　 秘密只适合藏在心里，汤芳妮和黎根柱如此频繁的见面，就不再是秘密了。
　　 在一次镇上赶大集，汤芳妮和黎根柱被大哥汤来生撞上了。不知是害羞，还是秘密被撞破的因素，黎根柱见到汤来生，松开汤芳妮的手，撒丫子就跑，一溜烟跑得没了踪迹。
　　 芳妮，那小子是谁？大哥汤来生问。
　　 大哥，哪个谁？我咋没看见呢？芳妮嘿嘿冲着大哥嬉皮笑脸，笑出了一嘴的白牙。她知道三个哥哥都疼自己，故意跟大哥装憨卖傻。
　　 就是刚才跑的那个小子。汤来生拿芳妮没有办法，只好耐着性子继续问。
　　 他呀，就是我一个以前的同学。芳妮轻描淡写回答。
　　 同学？同学就可以随便牵手吗？汤来生佯装生气的样子，只是装得比较失败，面对这个妹妹他实在虎不下脸来。
　　 牵手了吗？我们哪里牵手了？你看到了吗？芳妮一直在狡辩，以为可以轻松蒙混过关。
　　 别装了，我都跟了你们一条街了，你们不仅牵手了，而且……而且我还看见那个坏小子搂着你的腰，真想上去削死他。大哥汤来生狠狠地说，有人竟敢把手搭在了妹妹的腰上。想起刚才的情景，汤来生不禁怒火中烧。快告诉我，他是谁？汤来生加重了语气，只想告诉妹妹，他已经很生气了。
　　 芳妮嘟着嘴，瞅了大哥一眼。他是我们邻村的黎根柱。
　　 是黎家那个臭小子，我说怎么这么面熟呢？其实，大哥早就听到村上人传出风言风语，实话告诉你，我跟踪你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好不容易逮住你们，快跟我回家，看爹娘怎么收拾你。汤来生恫吓芳妮。
　　 回家就回家，干嘛这么大声？芳妮不怕爹娘，倒是有点惧畏眼前这位大哥。尽管汤来生对妹妹从来没有训斥过，在心里她依然很怕这位大哥，没办法，就是怕。
　　
　　 三
　　 孤灯，小院，残月。
　　 阴暗的灯光下，汤家父母坐在屋子的正中间，汤来生坐在屋子的东面，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廉价的香烟，弄得屋子里香烟缭绕。汤二生和汤三生坐在屋子的西面，芳妮坐在二哥和三哥的旁边，姊妹仨小声地嘀咕着悄悄话。
　　 爹，娘，芳妮一天天也长成大姑娘了，再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你们说咋办？汤来生瓮声瓮气地问。
　　 老大呀，爹跟娘如今也上了岁数，都说长兄如父，芳妮这丫头终身大事，你们三个哥哥拿主意。汤家老父亲说完这些话，忍不住连声咳嗽，最后把脸都憋成猪肝色。芳妮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快步走了过去，不停地在爹的背上揉搓。
　　 你爹说得对，就你们哥仨拿主意吧。你看你爹身体一直不好，就少让我们操这份心，你们拿了主意告诉我们一声就行了。汤家老母亲也附和老头的话，说完，搀着老头回屋休息去了。爹娘走了以后，留下了一屋子沉寂。
　　 大哥，我看黎家那小子，也挺好的呀。二生清了清嗓子，壮着胆子问。
　　 好什么好呀，要是没什么，干吗看见我掉头就跑？汤来生瞪了一眼二生。老二，我们就这么一个妹妹，一定要给她找一个好婆家，既然爹娘让我们拿主意，我们就一定要慎重，这关系到芳妮以后的幸福。
　　 大哥，根柱不是害羞嘛！第一次被你们看见，他也觉得脸面有点挂不住。芳妮替黎根柱解释。
　　 害羞就跑呀，连一点男子汉的担当都没有，你跟这样的人，他能真心真意待你好一辈子吗？一个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黎根柱的第一印象在汤来生的眼里就不好。他认为一个男人最起码的担当都没有，还怎么给芳妮幸福？这种第一印象一旦形成，就是根深蒂固。
　　 就像黎根柱一样，汤来生很难对他改变自己的主观意识。
　　 大哥，没你说的这么夸张吧，再说了黎家条件也不错，芳妮过去也不会有啥罪受。三生一直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和芳妮一样，有一点惧畏大哥。在这个家里，二生和三生还有芳妮都怕大哥。
　　 老三，你懂什么，芳妮的婚事条件不是首选，对芳妮好才是最重要的。看到我都跑，万一遇到了大灾大难，那小子跑得不比兔子还快？汤来生坚持自己的看法。
　　 大哥，这哪跟哪呀！芳妮见大哥一直很执着，气得在一旁干跺脚。
　　 芳妮，不管怎样，这门亲事，大哥代表爹娘的意见在这里表个态，我不同意。汤来生顾不了这么多，为了芳妮的终身幸福，他必须阻止住。所以，说出来的话也很决绝，没有一点余地。
　　 大哥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争执什么，芳妮的心中冰冰凉。
　　 大哥，二哥，三哥。既然把话都挑开了说，我也就把话撂在这儿，我芳妮这辈子除了黎根柱我谁都不嫁，要是你们逼我嫁给别人，那你们就等着给我收尸吧！芳妮说话的时候，语调冰冷，冷得哥仨头皮发瘆。自己妹子自己知道，这小祖宗从小到大被宠坏了，历来说一不二。
　　 屋里死一样的沉寂，芳妮站在一边，“啪嗒啪嗒”掉着眼泪。二生和三生对望了一眼，看了一眼埋头抽烟的大哥，嘴张了张，最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沉寂了良久，汤来生长长叹息了一声。芳妮，以后别怪哥今天没有劝过你，你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他，也一定有你的道理。大哥收回刚才说的话，你让那小子明天来家里一趟吧。
　　
　　 四
　　 汤来生没有扭过芳妮，芳妮如愿以偿和黎根柱结了婚。
　　 结婚那天，芳妮在头中心倌了一个大大的髻，在髻上插了一朵大大的红花。大哥汤来生亲自抱着芳妮坐上了自行车的后衣架，在转身的那一刻，芳妮还是看见大哥眼中的眼泪。
　　 汤家就这么一个妹妹，嫁妆自然不会寒酸，哥仨也拼尽了全力。
　　 结婚以后，黎根柱对芳妮确实很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平素里对芳妮是言听计从，只要是芳妮想要的东西，黎根柱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满足芳妮。
　　 可是，汤来生一直对黎根柱有成见，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成见，即便是随着时间更迭，他依然不会放弃自己的成见。当然，有成见归有成见，如今成了自家姑爷，不会表露在脸面上，而是把它埋在了心里。
　　 不久，传来芳妮怀孕的消息，汤家哥仨高兴坏了，马上就要做舅舅的人了，怎能不高兴？
　　
　　 五
　　 时间真快，芳妮十月怀胎，马上就要临产。汤家哥仨早早把送奶糖的东西已经备好，只等着黎家过来报喜。
　　 那天，天刚擦黑，来生坐在门旁的凳子上跟自己媳妇讲关于送奶糖的事。院门“吱呀”一声被撞开，黎根柱跌跌撞撞跑了进来，面色苍白眼神呆滞地看着来生喃喃地说。芳妮死了，死于大出血，死于难产后的大出血。
　　 听了黎根柱的话，来生好像五雷轰顶，傻傻地拽住黎根柱的衣领不停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黎根柱就像一个行尸走肉，任凭来生晃来晃去。
　　 哥仨跑到黎家的时候，芳妮安静地躺在那里。脸色像一张白纸，额头上还残余着汗渍，凌乱的头发湿漉漉地分在枕头两边。床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血渍，暗红得刺目。
　　 为什么不送医院？来生扯过黎根柱就是一拳。
　　 黎根柱跌坐在地上，眼眉上顿时开了一个大口子。黎根柱不管不顾，任由鲜血直淌，把胸前的衣襟染红。黎根柱有气无力地回答。芳妮提前六天生产，来得太突然，羊水已经破了，送医院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在家里找人替芳妮接生。
　　 黎家人躲在门外不敢进来，毕竟女方死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唯一解决问题就是装死。不然，又能怎样？难道跟女方的娘家人对着干吗？这当然不是明智之举。女方因为生孩子死了人，不管哪一方占着理，都不能对抗，这样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人家可是死了人，有理无理，死了人就是占着天大的理。只有等娘家人出了气冷静下来，才能处理下面的事情。
　　 为什么等羊水破了才发现？二生歇斯底里冲上去踹了黎根柱一脚。
　　 黎根柱“哎呦”闷哼了一声。今天上午芳妮还好好，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吃了晚饭突然觉得肚子有点疼，等我准备好板车回来，她羊水已经破了，根本不给别人动。
　　 我叫你准备板车，原来你没有在芳妮跟前呀，你家人都死了吗？干吗不让别人去？三生走过来又是一脚。
　　 黎根柱又哎呦闷哼了一声。我娘胃病犯了，我爹带我娘去了村里医院，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三生这一脚挺重，正好踢在黎根柱的心窝处，有鲜血顺着黎根柱的嘴角潺潺往外溢出。
　　 真被我大哥说中了，你小子就不是一心一意对芳妮好！三生又是一脚。
　　 一个人影飞一般扑了进来，趴在黎根柱的身上。你们不要打我儿子了，再打就打死了，要打就打我这死老太婆子吧，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得了胃病。黎根柱的娘到底在门外没有忍住，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看着儿子被打，就像割娘身上的肉，黎根柱娘用身体挡住了儿子。
　　 你们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当初我阻拦芳妮不要嫁给他们家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劝芳妮。汤来生哀嚎了一声，怒目熊怼二生和三生。然后跌坐在妹妹芳妮的床前，泪水就像决堤的河流。二生和三生傻傻地看着大哥，知道大哥心疼芳妮妹子，在抱怨他们哥俩当初为什么不赞成自己的观点，如果要是知道今天的局面，黎根柱就是说出大天来，哥俩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汤家宝贝闺女死了，唯一的妹妹没了，让哥仨如何能接受。闹吧，把黎家闹个天翻地覆也不解恨。
　　 黎家最后厚葬了芳妮才总算平息了下来。芳妮没了，汤家和黎家也算是结下了仇。相邻的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自从芳妮死后，两家人谁也没有理过谁。
　　 妹子芳妮死了，变成了一根刺，一根扎在哥仨心中的刺。黎家的人，就成了撩拨那根刺的人，只要是看见黎家的人，这根刺便火燎燎地疼，一阵接着一阵。
　　
　　 六
　　 过了二十年，这根刺就在汤家哥仨心头立了二十年。
　　 令汤来生没有想到的事终于发生了。二十年后，这根刺再次被人狠狠往里扎了一截，汤来生从心底往外冒着冷气，眼睁睁看着鲜血潺潺往外流，似乎可以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