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麂子坳的那片柑橘林是魏果稼一家的生命。他们每年眼巴巴指望着柑橘林没有虫灾，顺利地开花、挂果，硕果累累；指望着市面上价格坚挺，需求旺盛，能卖个好价钱。如此，则一家人一年的辛苦化为甘露，滋润心田。
　　 魏果稼初中毕业就务了农，妻子叫芳芳。他们有一儿一女，老大是女儿魏山花，老二是儿子魏海波。魏果稼的妹妹嫁到了十几里外的村子，弟弟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工作，才上班两年企业就垮了，现在两口子摆摊卖槟榔；六十多岁的父母安土重迁，不愿到城里住，和魏果稼住在老屋。
　　 结婚时魏果稼家里一贫如洗，那时妹妹还未出嫁，弟弟正在上学，父亲在城里打工。芳芳不顾她父母的反对，死活要跟魏果稼过，感动得青山颔首，绿水送歌，全村人都啧啧称赞。那时节，魏果稼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发誓五年内让芳芳过上全村人最好的生活。他拼命打工赚钱，在城里苦了五年，结果发现离自己的目标还差十万八千里。于是他回到家乡承包了鱼塘、砖厂、鸡场，结果都铩羽而归，亏了一屁股债，算起来有五十几万。眼见女儿已经十岁，儿子也已六岁，父母年老，全家六张嘴等着吃饭，奋斗多年却家徒四壁，魏果稼悲从中来，怨天尤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爬上麂子坳，纵身从十几米高的那块大青石上跳了下去，想一了百了。
　　 “果稼，果稼，你在哪里？”耳畔传来芳芳着急的声音，她温柔悦耳的女声此时带着哭腔，在风中延绵。摔晕的魏果稼醒过来了，发现自己毫发无损，原来他落在了一丛树叶当中，厚厚的、软软的，象太空棉。他无比羞赧，大声回应：“芳芳，我在这里呢，我在想咱家怎么才能翻身过上好日子。”芳芳循着男人的声音找过来：“你真的在想事情？”魏果稼说当然啦，这里安静，没人吵，否则大半夜的我在这里做什么？
　　 芳芳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说你个不要脸的，你个懦夫，哪个不晓得你是到这里寻短路的？！你要死，把我拉上吧，不是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吗？咱俩一起去，让崽女没人养，让爸妈白发人送黑发人，好聊撇（轻松）啊！
　　 魏果稼无地自容。他哭着、吻着芳芳，揩一把鼻涕甩在草里，说我不死了，我魏果稼绝不再寻死，否则我是你养的。芳芳破涕而笑：“哪个要你当崽？我才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崽呢！我要你好好活着，勤快点，莫和别的女人好就可以了。至于发家致富，那是要有好命的，没那富贵命急死也没用。忘掉成为村里首富的誓言吧，我们靠勤劳挣钱，也可以养大崽女，孝敬爸妈，一家人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生活一辈子。”
　　 那一刻，泪流满面的魏果稼，忘掉了所有的欠债，身子轻飘飘的，幸福得无与伦比。
　　
　　 二、
　　 魏果稼欠的债自己都记不住了，具体数字芳芳登记在本子上。这几年，因为承包这承包那，他把亲戚朋友的钱都借光了，妹妹、弟弟更不用说，已倾囊相助。魏果稼晓得，如果自己不站起来，就此沉沦下去，将永无出头之日，背着沉重的负担，愧对所有帮助过他的人，临了老死蒿蓬。从小就有志气的他绝不甘心这样！他对芳芳说，咱们再做最后一次冲刺如何？芳芳说，以前的所有承包都失败了，你还是先去打份工，慢慢想想，想稳当点再行动吧。
　　 “我出去做事，那些追债的来了，你怎么应付？”魏果稼担心。
　　 “冇得么子，都是乡里乡亲的，他们还能吃了我？再说，咱们也不是赖账，是一时还不起嘛。我会好好处理的。你到城里打工，不要想这些闹心的事，要注意安全。你好了全家才能好，晓得吗，老爷们？”
　　 魏果稼又到了城里打工，在省城长沙临湘江的一个大工地上。一天晚上，他和工友们吃过饭到江边溜达，看到不少卖柑橘的货担，都是农村人走街串巷所为。城管有时也管，不过只要不占道也没大问题。他上前喊住货担，说要买两斤，问好多钱一斤。那挑货担的说六元一斤，老板。
　　 “这么贵，能便宜点吗？”魏果稼问。
　　 “不贵，老板，买几斤吧。”那人回答。
　　 魏果稼买了两斤，拿给几个工友吃，他一向为人大方。
　　 一位工友问那人：“生意好做吗？一天能卖多少钱？”
　　 “不好说，有时多有时少，一天赚两三百还是没问题的，就是有时候要躲城管，看见他们来了就赶快跑。他们也不霸蛮（真正）追，吓我们的。”
　　 魏果稼说可以啊，跟我们做苦力的差不多呢。我们多累呀，爬那么高。
　　 那人说：“我不算多的，我不想那么辛苦，有的人赚得更多，一天四、五百呢。”
　　 “别人怎么赚那么多呢？”魏果稼随口问道。
　　 “他们卖的是华陵山那边产的柑橘，品种少，含微量元素的，买十几块钱一斤呢。”
　　 货担走了，沿着江边走，哼着小调，蛮开心的。
　　 第二天魏果稼到书店买了本柑橘种植的技术书，又连续几天到附近的网吧查了很多资料，心里有了承包柑橘林的想法。可钱从哪来？
　　 星期六他到了弟弟家里。弟弟一家三口住在朝阳小区一间60多平米的房子里，他儿子才三岁。
　　 魏果稼提着两盒点心犹豫半天不敢敲门，他是怕弟媳妇的冷眼。
　　 “吱呀”，门开了，是弟媳妇把垃圾袋放在门外。魏果稼尴尬地笑笑：“欣怡，是我。”
　　 “大哥呀，你怎么站在门口呢？吓我一跳，快进来。”曾欣怡比他想象的热情。
　　 弟弟魏果穑打着赤膊，看见他来，穿起上衣，起身让座，说哥你要来就打个电话讲一声，来吃晚饭呗。魏果稼说不好意思，你们忙，我们工地上有食堂，蛮方便的，反正是吃包工头的，不吃白不吃。
　　 曾欣怡说：“大哥，你在城里打工，没事就上家里来玩呗，只要你不借钱，饭菜家里有的是，酒也天天有喝。”
　　 “是是是。”魏果稼愈发尴尬。
　　 魏果稼把两盒点心放在茶几上，说给弟妹和侄子吃。曾欣怡说：“以后大哥来莫要拿礼物了，早点把借我们的钱还了就好了。”魏果稼说我一定还，一定还。
　　 三人都很尴尬。少顷，魏果穑问：“哥，你今天来有么子事情吗？”魏果稼说没有没有，就是看看你们一家，反正星期六也没事情，又回不了家。
　　 魏果穑说，哥你有事情就讲，一家人，说话直点，不拐弯，你莫计较。有事情我们还是要帮忙的，欣怡是吗？
　　 曾欣怡说那是的，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大哥有事我们不是一直在帮吗？帮得我们自己的崽要上幼儿园了都没钱了。
　　 魏果稼脸上红一块紫一块，说感谢弟妹一家这些年来的支持，这恩情将来一定报答。
　　 曾欣怡似乎觉得刚才话讲重了，有些动情地说：“大哥，我嘴巴快，你莫怪，我们也不容易。果穑虽说是大学生，可干了两三年厂子就倒闭了，我们一家真的不容易。你侄儿子眼看要上幼儿园了，我们哪来的钱？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借给你十万块钱，到现在也没有催你还，我觉得够意思了。”
　　 魏果稼眼泪出来了，他说：“到现在为止，都是我对不起亲戚朋友，没有人对不起我。我真惭愧。可是，如果我就这样靠打工挣点工资，不死不活的，到猴年马月也还不清债务。所以，我想，我想……”
　　 “你想什么，哥，你说。”魏果穑到底是亲兄弟。
　　 魏果稼豁出去了，眼睛一闭说：“我想再最后承包一次柑橘林，做不成就一世人不做发财的梦了。”
　　 魏果穑说要得，我支持你。你看头几年我和欣怡刚做生意时，也入不敷出的，这几年不就上正轨了吗，不瞒你说，刚才欣怡没讲真话，当然她当家也不容易啰。事实上，去年我们就不摆摊了，开了个门店，赚了十万块，今年八个月，已经赚了十一万了。冬天尤其是春节期间是旺季，估计今年能赚到二十来万呢。
　　 “生意那么好？”魏果稼真心替弟弟高兴。
　　 弟弟说：“要是工地上没事做，大哥你就到我们店里来做吧，不过我们请的小工工资只有两三千块，你可能不愿意。”
　　 曾欣怡说：“大哥当然不愿意啰。他欠那么多钱，在我们这里做，什么时候才还得清债哦！”
　　 魏果稼说：“果穑、欣怡，天晚了，我回去了。你们也好早点休息吧。”他放下三百块钱，说是给侄儿子的，下了楼就急匆匆小跑出了小区，到了公交站。
　　 魏果稼终于没能说出借钱的事。他回到工地，愁肠百结。
　　
　　 三、
　　 忽然有一天，曾欣怡来到了工地。她告诉魏果稼，她和魏果穑晓得前几天大哥上家里的目的，想了几天，觉得应该帮大哥这个忙，怎么说也是亲兄弟嘛。
　　 魏果稼不知所云，连声道谢，说将来发达了，一定付给他们高高的利息。曾欣怡说，把本钱还了就行，亲兄弟还要什么利息？魏果稼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带着弟弟、弟媳给的二十万元，魏果稼辞了工，踌躇满志回到家乡。他跟芳芳说了自己的计划，芳芳心有余悸，两天没有作答。后来，她也心一横：“反正欠五十万是欠，欠一百万也是欠，没什么了不起。我们总不会一辈子倒霉吧？果稼，咱们干！”
　　 两口子找到村委会谈了承包麂子坳种植柑橘林的想法。村里晓得他们家穷，给的承保条件还算优惠：年承包费十万元，按3%逐年增长，先交五万，半年后再交五万；另付十万元押金，五年后退还；承包期暂定十五年，双方可根据实际情况再行协商增减。
　　 签下合同后，家里便揭不开锅了，天天吃蔬菜、咸菜，吃得两个孩子眼睛都是绿的。妹妹得知情况后，和妹夫一道送来了救急的两万元生活费。芳芳给孩子交了学费，购足了柴米油盐；魏果稼去了外地选择柑橘树苗。
　　 他只有一万元钱用于购置树苗，差十万八千里。真是吉人天相，那家老板财大气粗，在被魏果稼请到小饭店喝酒鬼时，败于一斤二两酒量的魏果稼，竟当场答应赊账供应树苗，连魏果稼带来的一万元钱也不要。那老板估计酒量大约只有四两，那天喝了七、八两，舌头打着圈说：“兄弟，等你后年柑橘结果，实现销售了，再还钱给我。我不催你，怎么样，我够朋友吧？”说完便钻到桌子底下打起了呼噜，震耳欲聋，桌椅在颤抖。魏果稼守了他四个半小时，一直等到他醒过来，他很感动。魏果稼问他记不记得答应的事情，他说：“记得，赊账给你送树苗嘛。我没醉，难得咱俩投脾气，晚上咱们再喝，我请客。”魏果稼说好呀，现在就是晚上，接着喝，不过还是我请客，哥哥。他们又喝了一瓶酒，炒了更多的菜。后来，魏果稼打电话喊老板老婆带人来抬走了老板，魏果稼自己则跟没喝酒一般，走路稳稳当当，唱着跑调的歌曲。
　　 魏果稼一家老老小小全部上阵开垦荒地。其实还不止他一家，他妹妹、妹夫及孩子，还有几个表兄表弟、叔伯兄弟都来了。这些人不但都借过钱给他们，还没有逼过债。魏果稼想起来就心头温暖。
　　 魏果稼从讲义气的老板那儿买来的是嫁接苗而不是实生苗，两年后就长大结果了。头一年，产量不高，销售套路不熟，他们卖了十五万元，留出生活费，将所有的钱还给了树苗老板，还差他三万；第二年，魏果稼实现了销售收入二十二万，又还了部分债主的钱；第三年，有位台湾商人来到柑橘林，拿了一篮柑子、橘子到县上检验，回来告诉魏果稼他的水果富含硒元素，愿意以每斤八元在果园收购，但必须全包，不能卖给别人。“乖乖，这可比去年的卖价高了一倍！”魏果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台湾人还说，明年我提前来，你的货我全包了。魏果稼请他到镇上喝酒，炒了新鲜的麂子肉和辣竹根鼠给他吃，他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些东西，高兴得放肆唱罗大佑写的《童年》，还是闽南语版的，搞得魏果稼想唱还跟不上。结果那一年魏家赚了六十多万元！芳芳激动得直夸男人有眼光、有本事，不干活的时候，她穿得楚楚动人，象死了电影明星。
　　 魏果稼无比热爱这片柑橘林，觉得那儿的一草一木都有灵性，它让魏家提前进入了小康，成了村里的富裕人家，盖了新房。
　　 暑假时魏海波天天到柑橘林欣赏鸟的格磔、蝉的鸣唱、蝶的飞舞、树的摇曳。有一天他玩到天黑还不愿回家，从背面的华陵山下来的一头野猪闯进了柑橘林，气势汹汹向着他拱过来。魏海波吓得魂不附体，一边喊着“爸爸”一边逃跑，从山坡上摔下，滚落到了一棵较大的柑子树后面，晕过去了。
　　 野猪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过来，竟一头撞在树干上，哼唧几声就一命呜呼了。
　　 魏果稼上麂子坳喊儿子吃晚饭，看到躺在地下的野猪和不远处的儿子，吓得魂飞魄散。
　　 此后芳芳规定，魏海波要到柑橘林玩，必须带上一根铁棍，魏山花则不准单独去。不过，野猪再没来过，连蛇也很少见。
　　 芳芳在柑橘林里面种了些蘑菇，有天去侍弄，不想下起了大雨，很快就电闪雷鸣，煞是吓人。那天魏果稼进城有事，小孩都在学校里。
　　 芳芳正在路上，没带雨具，急忙躲到一颗樟树下。樟树老了，叶子都秃了，遮不住雨，芳芳便一阵猛跑躲进了柑橘林。甫一站定，一声炸雷响起，好像就在她的头顶。只见她刚才躲雨的大樟树下被炸出一个洞来，那年老的樟树竟燃起了火，在雨中被烧焦了！大雨滂沱的空气中，飘来一股糊味。
　　 芳芳惊魂未定，一身湿透回到家中，刚好魏果稼从城里返回了。他听芳芳讲起险些被雷击的事情，惊讶不已。联想到上回魏海波遇到野猪的事情，想到柑橘林给全家带来的财富，魏果稼深情地说：“它真是我们魏家的生命之林啊，我们永远不要舍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