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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虚症(散文)


作者:干亚群 童生,932.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76发表时间:2018-09-13 17:38:38


   我站在人流涌动的十字路中间,与许多人一样因为红灯彼此靠拢。默然的神情又推开彼此的目光,各自专注着前方的红绿灯。你会在下一个路口拐弯,我会在下下一个路口转身。背影是一个奢侈的词。只有一次次的目送,才会有背影。在行色匆匆的过客中,目光总是搁浅在彼此的身后。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梦见自己又回到乡下卫生院上班。我还是坐在自己那把熟悉的木椅上。我的一半清醒挣脱梦,告诉自己调离乡卫生院已经有十多年了;另一半却模糊地提醒,我又回到了卫生院里,我失却了县城的居住户口,再一次陷入我拒绝了五年的方言之中。第一个词往下重压,后面的词又快速跟上来,像一根木棍似的撬着人嘴唇的方言,它们左右围堵着我。我躲闪,我奔跑,但脚拴上了一根绳子,怎么也迈不开步。我在梦里没有弄清楚自己为什么又回去了。我焦灼不安。
   初中三年我勤奋学习,甚至达到了悬梁刺股的地步,如此刻苦学习的目的只有一个,跳出农门,把农村户口转为非农。非农在乡下人眼里意味着不用干农活儿,还可以享受种种惠民待遇,比如农民种出来的米,当时农民去购买得两毛六,而非农户口的人凭一张粮票购买只有一毛二。这一毛四的差价就是农民与居民之间的身份价。我得承认,是这个身份价刺激得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的努力实现了我农转非的愿望。我考上了卫校。毕业后我分配到一家偏僻的卫生院,离家足足有五十多公里。我寒窗苦读又回到乡下,我很不甘心。尤其简陋的医疗设施,一天看不了几个病人的现实让我非常苦闷,认为自己的理想仅仅替换成了一个月一百二十元,这对我来说是不满足的。在病人面前我坚持用自己的家乡话,而在他们耳朵里那是县城的方言。于是,在病人眼里我成了一个从县城分配来的医生。我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同时,我的失落感更加浓重。尤其一想到很有可能我会在乡下卫生院里呆一辈子,心里的痛苦足以淹没我以往的一切快乐与希望。我固执地使用着与病人格格不入的语言,有意提醒自己是这个乡镇的外来医生。每说一句话,我就会在心里刻上一道痕,我来这儿第几天了。我用自己的方言跟病人间竖立起一块盾牌。尽管我事后想起非常后悔。我用语言伤害了病人。
   醒来后,我如同虚脱,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窗外是一片夜色,并不是漆黑的夜色,而是由一盏盏灯光支离出层层叠叠色彩的夜晚,似乎那才是城市的帷幕。
   同一个楼道里居住了十户人家,不知道彼此的工作,三年下来陌生的脸孔变成了熟悉的脸孔,知道了谁是这个楼道的住户,而谁不是。楼道相遇,谦让的同时,脸上的笑都带着客套,彬彬有礼,又毫无情感在里面。抄水表是每个月每户人家轮流的。敲开门,说明来意。怕对方不信,手里还拿着簿子与笔,站在门口的灯下,很夸张又很主动地捧着那两样东西,似乎那是道具,而自己则是暂时顶替的演员。对方送过来一个客套的笑,让你进门。你赶紧换拖鞋,又加紧跑到卫生间,水表一般都在那儿。主人会进来,帮你开亮灯,又不放心,替你打开手电筒,雪白的灯光下水表上的指针非常清楚。
   关上门,大家在门里面做什么事都是隐蔽的,无论是高尚,还是猥琐。门外的人只能猜测,哪怕纸上的数据都不能提供门里发生了什么。那一天,我敲开了301室,老婆婆黑黑地来开门,得知我抄水表,一边阻止我不要脱鞋,一边给我拿来一支蜡烛。一支四周挂满烛泪的蜡烛,像一个刚刚号啕大哭过的女子的脸。她擎着蜡烛,佝偻着身子,用手拢住右边的光,努力让烛光全部凑到我这儿来。粗糙的白墙壁上晃动着她放大的驼背和一只拢光的手,欲意从墙上走下来,提醒我不要抄错了水表。水龙头下面接着一只脸盆,滴答,滴答,水像挤出来似的,一点点流入脸盆。此时,水表是静止的。老婆婆继续费力地给我擎着蜡烛。她原本可以开灯的,那盏灯悬挂在卫生间,不知道它被开过几次,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估计它的瓦数是极低的,低得连蜡烛光都不及。
   平均算下来,每一户人家交纳的水费远超过水表上的度数。收费时会有人表示愤慨,会有人嘀咕,怀疑谁谁在偷水,指责自来水公司的水表存在问题。这些怀疑与不满出了楼道没有一点儿意义,只能在楼道里借着方言虚虚实实几个日子。一周后,大家又忘记了这个事。关门的声音还是轻轻的。
   初到县城,一到睡觉时间,我心生胆怯,躺在床上害怕黑暗中的声响,咔哒,吱呀,窸窣,似乎很克制,但又似乎肆无忌惮。我常常联想那是不怀好意的声音。也恐惧悄无声息的夜晚,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此时的声音具有杀伤力。黑暗跟罪恶、邪气如同近亲,它们的本质不仅相似,而且酷似。黑暗中人的表情全部退去,隐藏起来的冷漠、猜疑、虚伪,各归其所。看不见的表情与面目成为邪念滋生的保护层。黑暗免去了伪装的成本,站在黑暗中,人只剩下一个肉躯。一具肉躯在黑暗中可以做出阳光下不敢做的许多事来。我恐惧那些轻微的声息里浸透着某种欲求。
   母亲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周围居住了那么多人,都是贴隔壁的。母亲住在老家,房子前后都有一块菜地,旁边是一条小路。串一个门少说也得几分钟。父亲如果不在家,母亲上半夜就会睡不好,前后屋相隔太远了,觉得自己在孤岛上,心里不踏实,似乎村庄正远离她的夜晚。她很羡慕马家三兄弟,建了一排房子,大家仅隔一堵墙。她最大的愿望,希望以后邻居的新房都建在一块儿,人多胆子大,而且串门又方便。这是她二十年前的想法。如今母亲年老了,她当年的愿望指日可待。而她却嫌那样的房子没生气,硬是付出高昂的代价,在老的宅基地上建造了一座新房子,带一个很大的围墙。
   母亲的理由只有一个,居住在老宅基地上,人的土气就会厚。土气翻译过来指一个人的免疫力。土气薄自然是指免疫力低下。也怪,那些一溜排新建的房子住进去后,总有人三天两头打点滴。邻居们有信基督教的,有信佛的,也有什么都不信的。信基督教的,整天唱赞美诗,做祷告,声音越过一幢幢房子,引起信佛人的不满。于是,信佛的请来一群老太念佛,诵经声、木鱼声,再次越过一幢幢房子。信基督的晚上请来众姐妹做祷告,黑夜里的祷告声清晰地钻入每一户人家,似乎是来串门的邻居。如果众姐妹不走,那坐在家里的声音就不会起身。如此热闹了一阵子,大家都累了。土方法与科学方法都用过了,最后大家都没事。到底是什么原因也没有查出,后来抓了一个原因,说是新房子甲醛含量高。这是村里的综治办主任下的一个结论。
   母亲对自己的决策非常满意。但同时对我充满了担忧,因为我住的是从别人那儿买来的二手房。原房东家里顺不顺,老人小孩身体健不健康,最近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意外,诸如此类,母亲都细细盘问我。我一一回答。但没有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哪有工夫去调查他们的家事,委托中介办的事。农村调查一户人家是易如反掌的事。不仅有人积极帮忙,而且还有一帮人主动配合。到了楼道里,这是侵犯别人的隐私。这点,母亲怎么也接受不了。
   居住在楼道里的,除了我,他们都是老街的拆迁户。他们原来居住的老房子拆迁后成为本县城最繁荣的商业街区。他们的安置房位于城西,离商业街区足足有五公里。他们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就那些补偿金作为余下的生活费。节俭成了他们的生活习惯,也成了他们的生存符号。他们从不早上去菜场,那时的菜最贵。他们洗衣服去江边的河埠头。用一根木棍挑两只水桶,里面是换洗的衣服。他们尽量不开灯,哪怕天最热,也舍不得开电扇,一把手摇扇从早扇到晚。早上,我被一缕缕的煤烟熏醒,满屋的煤烟呛得我直掉泪。我住顶层,下面八只煤炉子,加上对面的一只煤炉,九只炉子的烟在我这儿齐集。我跑下楼,表示我的抗议。几天后,煤烟还是照常。
   他们用自己最地道的县城方言交谈,每天早上彼此会大声交流,声音的内容很简单,甚至是重复,但他们就喜欢用这种方式迎接每一天。在浓烟滚滚中,我的眼睛紧闭着,耳朵里是他们的声音,声音盖过任何响动,非常骄傲地传入清晨里每一个刚醒来的人的耳朵里。他们是县城的原住民。只有他们配说地地道道的方言,那个“朗哉”宛如隼眼对隼头,一丝不苟。在他们面前,我不敢多说几句话。有时,他们会盯着我,问我哪里来的。眼神里闪过警觉的光芒,让我的口唇打颤。我小心谨慎地报出我家乡的地名。他们眼神里的光变得柔和起来。他们知道我的家乡离这儿不远。随后,他们会补上一句,听你口音不像老县城的人。我笑了笑,但笑得有些不自然,似乎那是赔笑。搬出来后,我住进了一个新的楼道。还是熟悉的脸,却从不串门。因涉及小区的物业管理,对面的一户发动十户人家签字进行维权,于是我们再一次熟悉。维权成功后各自又关上了重重的铁门。咔哒。像在楼道里扔了一个句号。
   不知什么时候,楼下的车库里住进了几个女孩子。她们白天挂出花花绿绿的衣服晾挂在树枝上,夜晚点亮一盏灯,从厚厚的窗帘后面露出一点光,提醒我她们住在这儿。有个文明的词,叫外来人口。后来又改了名词,他们是流动人口。我不知道这两个词有什么本质性的区别。对他们而言还是暂住而不是居住,是从一个地方流动到另一个地方的外来人员。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户口就没办法迁过来。即使迁过来,于生活的实质也没有多少影响。他们还是县城的候鸟。远方的家乡才是他们的故乡。这儿,只是他们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驿站而已。他们在这个驿站里悄无声息,连看电视都把音量开得最低,不敢高声谈笑。他们贴上一张外地人的标签,一群随时可以起身离开的人群。他们用普通话的方式努力嵌入这个小县城,以换来一份生计。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一部分人在语言面前卡住了,年纪大的已经习惯了自己带过来的方言,没有人愿意用他们的工。他们只好去做最苦最脏最累的体力活儿。
   那天早上雨下得很大,我去散步,这是我早上的一个习惯。看到一位老人披着雨衣在扫地。我突然想跟他聊聊天,所以帮他扫地。他满嘴河南话,耳朵又有些背。显然这样的交流非常困难。我拿起他垃圾车上的扫帚时,他似乎明白过来。他初时拒绝,继而教我怎么扫地。我学着他的样子,把扫帚按在地上,然后往前推,那些落叶像卷毯子一样卷了起来。我就这样一手撑伞,一手扫地,面前的落叶越来越厚。一刻钟后,我脊背上出汗了,胳膊也一阵阵酸疼起来。我拄着扫帚柄歇息。老人在我前面还忙碌着,按、推、扫、倒。一连串的动作在他佝偻的身子下流畅地完成。我微张着嘴巴,不住地喘气。
   父亲用铁耙翻地时,嘴巴总张着。一边哎嗬哎嗬,一边让铁耙重重地扎进泥里。过一会儿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再抡起铁耙柄,高高举过头顶,咔嚓,铁耙的五枚齿深深咬住了泥土。傍晚回家时,父亲的嘴巴半张着,坐在竹椅上一动不动,旁边是一杯浓茶。我曾经不喜欢父亲这个样子,张着嘴巴既不雅,也不卫生。隔壁的周伯、老葛伯也是这样。村里的男人似乎都半张着嘴巴,黑乎乎的牙齿越过干燥的嘴唇暴露在你的视线下。
   我不由自主靠在扫帚柄上。意识到嘴巴张开着,赶紧闭上嘴。很快,我感觉自己的呼吸有点儿不对劲儿,气有些急,似乎体内有多余的气正不知所措地乱奔。我的嘴巴在无意识中又微微张开。这时,我感觉舒服多了。
   我前前后后帮老人扫了三天的地,一句话也没聊上。他说话的速度极快,再加上他的河南话,我理解不了他说话的意思。在我跟他告别的时候,他说了一句:“去买菜吧?”这句我听懂了。我看了看自己,然后回答他:“是,我去买菜。”老人的脸上浮现一丝微笑,嘴巴张开来,里面尽是猩红的牙龈。
   他们散布在县城里的各个角落里,架空层、车库、老小区,以及城中村的院墙里。有人说那是违章建筑,户主竭力争辩,那是他们自己的院子。原来各不相干的人形成了一股力量,并牢牢地筑成一道利益墙。一间两百元,比任何小区里的租房都便宜,一户人家往往可以住进十多户人家,最多的有三十个,一个月的房租可以免去繁重的体力活儿。有了钱就会觉得阔绰,他们买六合彩,泡在茶室里搓麻将,也有的干脆什么也不干,舒舒服服躺在家里,替租户开门、关门。街道里有一个综合治理办公室,定期检查出租房,有暂住证的,有身份证的,才可以暂住。一块蓝色的出租房牌子钉在上面,没有门牌,却有一个数字。有了数字,便能入档,入了档,你就是合法的。合法的,可以免去许多突击检查。他们的身上有各种各样的词,只是他们并不知晓居然有那么多称谓。只要不列入“三无”人员,又没有犯罪前科,他们至少可以有一段免打扰的暂住日子。
   外来人员一度成为县城的一个犯罪符号。偷盗、抢劫、斗殴,在各种名目繁多的犯罪案件中,外来人员占到很高的比例。他们遭到了县城人们的厌恶。有的在招工启事中直接注明不招收外地工,而有的中介所在推荐用工时备注栏中写上是本地人。外地人与本地人成了一道用工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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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这篇散文有一种虚脱感,如睡醒的作者。散文紧紧围绕发生在自身身边的几个生活小片段,看似不经意的随走随看,实则蕴含着很深的生活哲理及人情冷暖。走出故乡,走进他乡,我们都是客。地方方言就成了一个识别外乡人和本地人的符号。“我”毕业后被分配到他乡在预料之外。经历了悬梁刺股的勤奋,目的只有一个:跳出“农”门。但愿望与现实相背离时,人们会用多种方式提出自己的不甘心或不满。“我”就是坚持了自己的方言来代替这样一种不甘心的,虽然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来到县城,见惯了邻居们相见不相亲的近似于冷漠、猜疑、虚伪等种种,忽然想起乡下土气的厚重,想起自然的规律和人们对自然的改变,想起自然界给予人们的馈赠和人们在无形之中拒绝这种馈赠的行为,于是有了这篇呼吁保护环境、保护生态正常生长的散文诞生。文章描写细腻,用细节不动声色地点亮主题,引领读者走进文章的核心。人们都是在不自觉地努力走上一条自认为理想的路,然后在这条明知好累却不肯(也不能)停下来的路上竭力奔跑着,几代人循环往复,形成了一种症状,这种症或许就是作者笔下的“虚”症吧。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914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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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8-09-13 17:39:34
  问好老师,感谢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18-09-15 17:45:06
  细节描写和对生活的感悟都带有一种冷色调,在冷色调里行走,会让人冷静思考。有深度的好文字。
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
3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18-09-16 12:18:30
  很有深度的散文,怀才抱器拜读。
怀才抱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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