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看,刀(小说)
一
“疯子在那,快看,疯子!”
“啊?他又回来了?”
“不会吧?”
“难说,他老婆孩子住这,他还不跟着来。”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疯子也要有地方住的呀!”
“你就不怕?万一……他发起疯来了?”
“可不是……”
“这事还得跟领导说去。”
“怎么说?”
“就是,单位宿舍总住个疯子不合适?”
“不要忘了,疯子也是单位职工。”
“可他疯了呀!”
“这……”
老何嘴里咂着香烟坐在门卫胡师傅的“宝座”上,“宝座”是一张不知从哪捡来的快散了架的老圈椅。他将一份早报大大地摊开举着仔细地阅读。他微微抬起头,眼睛跃过报纸,说:“你们几个女同志瞎担心什么?别没事乱议论。”
祁工的老婆一听,连忙笑着说:“何书记说的是,说的对。我们女人家就是好瞎担心。不过何书记你也要为我们大家考虑考虑,毕竟他的……”她将又胖又短的手指在自己的太阳穴处快速地画了两个小圈,“跟正常人不一样呀。”
“大妹子呀,你也别叫我书记了,我快退休了。还有呀,别忘了这大院里住的不仅仅是邻居,还是同事。有的还是亲戚,或是亲家。别乱说话,闹矛盾,影响工作。”老何半笑半严肃地说。
祁工的老婆不敢顶撞老何,虽说老何就要从所里党委书记一职退下了,但大家对他还是又敬又怕的。她眼睛一瞟,看见了站在后面正与胡师傅数钱的陈宝和,说:“陈工呀,你在干嘛呢?”
陈宝和向她笑着点了点头:“昨天让胡师傅帮我卖了一些旧书和旧报纸。”
胡师傅朝她哈了哈腰,继续数着手里的钱,
“胡师傅,这是卖了多少钱呀,你们俩数半天了。”祁工老婆故意挖苦他俩。
胡师傅笑着说:“没多少钱,就是回收站给的都是零钱,零碎的小币。”
陈宝和看着胡师傅数了半天,也有点不好意思,说:“别数了,大概就行了。”
“不行,不行,你托我卖的,弄清了,弄清了好。”胡师傅连连摇头,“好了,好了,这就数好了,一共是十七块六角九分。给你,就是分币多了点。你再数数。”他把钱小心地放进陈宝和的手里。
“不用数了,你都数了三遍了。”陈宝和说。
祁工老婆走近陈宝和小声地说:“陈工,你就不怕?那家人就住你的楼下,而且,还听说你家小军……”
陈宝和猛地瞪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少顷又极不自然地从脸上挤出笑容,说:“这不有何书记在吗?不用我们小老百姓担心吧!”说完就往单元楼里走。
“切……”她朝陈宝和的背影哼了一声。“这个小心眼。胡师傅,你跟他把钱数清就对了。”
院子东北角的墙根处用砖头砌了两个矮墙垛子,那里是垃圾堆放处。疯子正靠着墙垛子盘腿坐在地上,摆弄着一堆小树枝。他不停地将它们拼拼搭搭,对周围的一切似乎毫无察觉。
胡师傅将垃圾桶拖到垃圾堆放处倒掉,又把堆放处四周打扫干净,唯独疯子摆弄的小树枝没扫。他站在一旁想着疯子什么时候可以走开,让他把小树枝也扫掉。可是疯子始终低着头玩着这一堆树枝。
他用扫帚在疯子的腿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疯子没有反应。
他又拍了两下,说:“别玩了,回家去,我要扫地了。”
疯子慢慢地将头抬起,抬得极慢好像很费力似的。他眯着眼睛看着胡师傅,突然眼睛一瞪,嘴巴缩成一个圆,接着大叫道:“看,刀!”同时将树枝像扔飞刀似的向胡师傅丢去。
胡师傅吓得连忙向后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他倒不是怕那几根小树枝,只是被疯子的这一吼给吓懵了。疯子扔完了树枝依旧坐在那里,眼睛不知看向何处,嘴里继续时慢时快地念着:“看,刀,看,刀……”
大家远远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流露着担忧、厌恶、同情。这当然也包括陈宝和。在所有的人中陈宝和与疯子认识得最早,他们不仅是同乡,也是同学,后来还是同事。
疯子有名字,叫古崇文。他曾经也是一个正常的人,不仅正常还非常聪明。读书时他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高考时保送进了名牌大学,列为重点培养的科技人材。古崇文不负众望,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分配到K研究所从事技术研究工作。两年后经领导牵线搭桥与同单位的葛惠勤结了婚。一年后两人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古艾。当葛惠勤怀上第二胎时,文化运动开始了,这一切似乎与这对只会做科研的夫妇关联不大。他们继续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直到有一天,快下班时突然来了几个人将古崇文带走了,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回过家。
当时,葛惠勤听说丈夫被抓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她眼里丈夫就是一个老实勤恳,一心钻研技术的简简单单的读书人。她找了单位领导恳求把丈夫放回来,领导说他们也不知道古崇文被抓去哪了,只是抓走古崇文的人说他的问题很严重,有人举报他私下改造通讯设备试图与海外反动间谍组织取得联系。
身怀六甲的葛惠勤听到这个当场便晕了过去,被人抬回家后,没几日便早产生下一个男婴,小名叫“小七”。
葛惠勤见不到丈夫,也没有丈夫的消息。有人说还在审查中,有人说坐牢了,有人说已被枪毙,有人说逃跑了,而且是逃到境外去了……真真假假的消息快把葛惠勤给逼疯了,她想自杀来着,一死了之。可是想到两个年幼的孩子,继续活着只能是她唯一的选择。
半年后,单位领导通知她去医院,说古崇文头部受伤了。丈夫究竟是怎么受伤的?这半年里他在哪?都发生了什么?单位没说,她也来不及问,只想着眼下先见到人要紧。她一手拖着小艾一手抱着小七向医院跑去,赶到医院,病房里空空的,没有人,只有一团染有血污的纱布和一封离婚协议。
几个不知是什么部门的人指着其中一个手臂受了伤的人对葛惠勤说:“你丈夫刚才抢了医院的手术刀扎伤了我们革命同志后逃跑了,等抓回来肯定枪毙!”
葛惠勤带着两个孩子失望地离开了医院,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古崇文,你永远别回来。
二
一晃十四年过去,葛惠勤一人抚养大了小艾和小七姐弟俩。她依旧时不时地自言自语:“古崇文,你别回来。”尽管她也知道那十年间发生了许多冤案错案,政府也还了许多人的清白,古崇文通敌一说,最后也因没有确切的证据而取消了指控。要说他犯的错,最多就是在医院捅了人一刀。
可是葛惠勤还是会说“古崇文别回来”这样的话。
每当这时,小艾总显得有一些激动:“妈!你怎么这样,你为什么希望爸爸别回来?”
“你懂什么。”
“妈,我怎么不懂,现在不一样了。”
“是,是,你什么都懂。在外面可不要乱说话,最好少说话,听见了没?”
惠勤见女儿不应答,又说:“小艾,你到底听见了没有?”
小艾嘟了嘟嘴,气鼓鼓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在外少说话,少发表意见,远离政治,少交朋友。你整天就说这些,我们家有朋友吗?在你眼里谁都不可信。”
“唉,你这丫头,妈妈都是为你们好,谨言慎行终究是错不了的。”
小艾听不下去,她高声叫嚷:“你们就是一群迂腐的知识分子!”
听女儿的这般高声,吓得葛惠勤连连跺脚:“不懂事,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你要有小军一半稳当,我要少操多少心哟。”
“真不容易,这世上还有让妈妈您觉得稳当的人。”
“哎,你这孩子是没有经历过。不过,陈宝和一家人还不错,尤其是这几年,陈宝和对我们母子三人很是关照。”
“你也只有当他们家还是朋友了!”
“你不是?那你对小军……”
“妈……”小艾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看着儿女转眼已这么大,葛惠勤是又喜又忧,她每天念经似的说着“古崇文别回来”,可上天偏偏跟她过不去,古崇文回来了。说是回来了,但又不是回来了。
那天,何书记和一位民警同志来到家里,他们告诉葛惠勤说古崇文找到了,估计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流浪,人还好,四肢健全,就是精神不太好。
葛惠勤问:“怎么个不好法?”
民警说:“傻了。”
接着何书记说:“疯了。”
葛惠勤问:“那人呢?”
“在外面。”何书记说。
葛惠勤向窗户看了看,窗外正飘着鹅毛大雪,她轻声说:“下雪了。”
何书记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
三人下楼,雪已经积了一尺多厚。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蹲在墙跟,手里抓着一把雪,正伸着舌头舔着。他好像很喜欢的样子,一边舔一边傻笑。
葛惠勤的心一阵阵地发抖,她没有想到古崇文会回来,而且是这个样子。想到曾经的古崇文聪明敏锐,浑身散发着一股灵气,可现在完全是一副痴傻呆苶之相,她忍不住哭了。就在她哭时,古崇文看向了她,不再笑了。
何书记和民警弯下身子试图将他拉起,他突然将手中的雪向二人砸去,口中大叫:“看,刀!”
这突如其来的怪叫将三人吓呆了。
在三人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古崇文又在雪地里打起滚来,滚几下就抓一把雪扔向他们,口里继续喊着:“看,刀!”然后再滚,再扔,再喊……
疯子就这样留在了宿舍大院里。他从不进自己的家,也不洗漱,晚上缩在楼梯肚里,白天就在垃圾堆放处的墙垛边坐着。惠勤给他端饭来,他有时吃有时不吃,给他衣服,他穿不了两天就破烂得不成样子。如果有人要靠近他,他就随手捡起什么石头,树枝,垃圾向那人扔去,嘴里依旧吼着“看,刀”,如果身边什么东西也没有的话,他就用手作刀状不停地来回挥舞。不过小七来了,他不扔,也不叫,他会傻傻地盯着他笑,所以送饭的事后来都是小七在做。
三
一天,天黑之后,小艾和小七来到古崇文的身边。小艾刚靠近便小声地说:“爸,别扔我,我是小艾。小七也在,看见了吗?”
疯子没动,只是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呆滞地看向他们的方向,好像是在看他的一双儿女,又好像是在看其它的东西。小艾略有紧张和迟疑地说:“是妈让我来的,她说这件事不管你听不听得懂,都必须跟你说。”
古崇文并没有对小艾的话有任何反应,他像聋了一样,又像瞎了似的。小艾有点急了,他对弟弟说:“小七,你看到了吧,这怎么办?爸爸根本听不懂的,可是妈她非让来问问爸的意思。”
小七已是大男孩,虽然自幼没有见过爸爸,但在他心中爸爸是个好人。哪怕现在回来后天天见谁都扔东西,口中不停喊着吓人的疯话,他依旧相信爸爸的内心是善良的。现在作为唯一一个他不排斥的人,他必须帮帮姐姐。
小七轻轻拉了拉古崇文的手,让他把注意力集中过来,当他们四目相对时,小七说:“爸,你听姐姐说话,姐姐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你认真听哦,一定要认真听哦。妈妈说一定要让你知道,而且我也很关心这事呢。”
古崇文面无表情,但眼神不再游离,他直楞楞地盯着小七和小艾的脸。
“姐,我觉得爸爸现在能听懂。”小七扯了扯小艾的袖子,示意她快说。
小艾抹了抹不知什么时候挂在眼角的泪水,说:“爸爸,事情是这样的,陈宝和,你记得吧?你的老同学呀!他有一个儿子叫陈小军,小军小时候你也见过的。我跟小军恋爱了,昨天小军和他爸妈一起来我们家提亲了,妈说这事她没意见,但一定要问问你的意思。爸爸,你不反对吧?”
小艾一口气说完,紧紧拽着弟弟的手,姐弟俩屏气凝视,等着古崇文的反应。古崇文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脸,没有丝毫表情,整个人像石化了一般。沉默随着夜晚的风在三人身边起浮、旋转,将他们推在一起,又拉扯开来。
“啊……啊……”一声尖利的吼叫刺向夜空,古崇文面目狰狞地瞪着他们挥舞着两手,接着喊道:“看,刀!啊……看,刀!”
小艾吓得扑通坐在地上掩面大哭,小七也吓呆了,古崇文还从没有对他这样吼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七扶着哭泣不止的小艾往家里去,身后依旧是古崇文的吼声。那声音苍凉而嘶哑,像是在吼又像是在哭,让人听着害怕。
四
之后,惠勤让小七送来的饭,古崇文再也不吃了,他连小七也不理了。即使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他也会不停地将“看”“刀”这两个字念上几十遍,几百遍。那两个字就像是在他的嘴里放了一个录音机,永不停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往外蹦。
有时他会突然消失好几天,再回来时常常是伤痕累累,一副虚弱之极的样子。有时他就在垃圾堆放处一连躺了几天几夜,动也不动。大伙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病了,可又没有人敢靠近他,只有老何和小七会时不时地过去看看。直到一天他们发现古崇文嘴边全是血的昏死过去,这才急忙将他送进医院。
在医院里,他像木头一样躺在病床上,对一切毫无反应,唯有一双眼睛睁着,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的某一处。单位里三三两两地来过几个人看望他,陈宝和也来了。他在古崇文身边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说话,就那么呆坐着,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陪着一起发呆。
突然有一天,陈宝和坐着坐着低声抽泣起来。他喃喃地说:“老古,我快死了。我的腿长了许多瘤,是肿瘤,没得治了。孩子们的事我知道你不同意,一切都是我造的孽,你别为难孩子了。”
陈宝和抓着古崇文的手,紧紧地抓着,像一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浮木,他说:“我不管你真疯了还是怎么了,我没有多少日子了,也不敢请求你的宽恕,我只想向你坦白我的罪孽。那年举报你的人是我,就是我呀!我当时不知怎么了,干了这件极不光彩的事。我一直妒忌你,于是就在我们研发的设备上做了一些手脚,陷害你。我想看着你吃点苦头,谁知他们相信了,还将事情越搞越大,他们向死里打你,整你。我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后来你捅了人,跑了,一跑就是十几年,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见了,谁知你疯着回来了……”
他停了停,古崇文纹丝未动,他失望地摇了摇头,说:“你回来后,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你总出现在我梦里,你在我梦里喊着‘看,刀’。后来哪怕是不睡觉,只是闭上眼睛你也会出现,那时,我觉着我也快疯了,或许本应疯掉的人就该是我吧。这几天来医院看你,我突然很想听你说你原谅我了,可能是我快死了吧,我想在死前听你说原谅我了。这或许是贪心,你能让我再贪心一次吗?”
陈宝和说完无力地看着没有任何反应的古崇文,苦笑着:“唉,你是疯了,我大概也是,你怎么会原谅我呢?”
五
没多久陈宝和走了,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古崇文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只是变得沉默了,安静了,不再叫喊,不再嚷着什么“看,刀”。
小七问葛惠勤:“妈妈,你说爸爸是原谅陈叔了吗?”
葛惠勤摇了摇头。
“那爸爸是不原谅哦?”
葛惠勤又摇了摇头。
小七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呢?既不是原谅,也没有不原谅?”
葛惠勤若有所思地说:“是算了。”
“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小七问。
葛惠勤说:“算了,就是算了。”
问候月公子,远握,秋安。
看得见的是外形,看不见的是人心。任何损人等的私利言行,都逃不过时间,更逃不过人心。
曾经的专业人才古崇文被人陷害,以疯魔保存生命,因爱而不敢直面亲人,他囿于自己的固执心魔中。
陈宝和陈书记,他陷害了同事,心就得以安然了吗?应该说,受害最大的正是他,他始终活在内疚、自责、煎熬、挣扎中,他才是真正的疯子、傻子。
机关算尽太聪明,一朝梦醒皆是空。看,刀,看见的不是刀,是心中的欲望,是杀人不见血的嫉妒与贪婪!
月公子出手不凡,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