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下半年，我在部队当兵，我们班上调来了一个新战士，名叫杨萌萌。由于他肌肤雪白、细腻，既有女人的体态，又有女人的名字，从形式到内容都有“女儿气”，我们都叫他“小白杨”。他是南方人，个子不高。要说，他是一九七五年的兵，也算老兵了。
　　 “小白杨”原先是我们团长的警卫员。
　　 我们团长相当胖，而杨萌萌相当瘦。他们两个的个头一样高。我纳闷，像杨萌萌这样的士兵，怎么能当团长警卫员？如果团长一旦有个什么事，他恐怕支撑不住团长肥硕的身体，当个垫背的还可以。
　　 这是和平年代，团长不需要人保护，再说，也没人会去害一个团长这种级别的人。团长要的是脸面。到师部开个会啊，应酬地方上宴请啊，一个帅小伙子站在那里，会引人注目。不过，这样也不好，那些靓女都注意小白杨了。
　　 杨萌萌来到我们侦察连，当然是团长不想再让他当自己警卫员了。
　　 小白杨下连队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个原因，当时成了我们全团战士的笑话。
　　 那一天，团长到师部开会，正好赶上天下雨。我们驻扎在山区。路面，基本上都是土路，一旦下雨比较滑。汽车走到离师部还有一半路程，正好一个拐弯，路面滑，司机掌握着的方向盘，怎么也打不过来弯了，顺着路基下去，路下面是一个水塘，那水塘幸亏不深。在滑下去的那一时间，团长坐在车子里喊了一声，啊一一。
　　 池塘里的水到胸口，团长很狼狈地从车子里爬出来，在水里扑腾了半天。要说，这时候，团长警卫员应该是奋不顾身救团长，可小白杨不会水。多亏了团长重量在那放着，没有滑溜到深处去，团长顺手拉了小白杨一把，这两人才上了岸。
　　 司机后来背了个处分，年底复原回家。不过在这次事件中，司机也好笑。他给我们讲述当时的情景，战士们顺着这种思路想象下去。团长一定是举着双手，嘴里喊着救命啊。那副情景，仿佛是天要塌了似的。
　　 事后，团长心里窝火。笑话在团里传开，传到团长耳朵里，团长脸上很挂不住。团长暗骂，娘的，我成了他的警卫员了。
　　 第二个原因是，团长又到师部开会，开完会出来，找不到小白杨了，左看右看，突然发现这小子在对面小树林和几个女兵叽里咕噜在调情呢，竟然把团长忘到了一边。这还了得！团长想，算了吧，要是再跟着他，还不知道这小子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回去没几天，团长问，小杨啊，你想到什么单位去？你跟了我几年了，我看，把你分到一个有技术的单位去吧。
　　 当时小白杨想了想，说把我分到侦查连去吧，我想到那个地方。
　　 团长歪着头看看小杨，很怀疑地问，你？去侦察排？就你这小身板？
　　 小杨很坚定地说，我只想去那个地方。
　　 在团里想去什么单位，太好办了。这地方团长说了算。一个电话，小杨到了侦察连，分到了我们班。那时，我是班长。
　　 连长通知我去连部带一个刚分来的战士。我看到小白杨，眉头皱了皱，就这么一个战士？我心里老不愿意了。侦察排总是比武，他来了，还不得拉我全班后退才怪呢。可没法，连长就是这么决定，你不要也不行。
　　 和杨萌萌见了面，小杨给我敬了个礼，报告班长，我叫杨萌萌。
　　 我的天啊！一个长得像娘们的士兵，听名字也是娘们得厉害。我又好笑又好气，带他到了班里，安排了床铺。没想到，在整理好内务后，他拿出镜子对着照。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我对他说，你简直是女人，还带着镜子！
　　 杨萌萌拿着镜子递给我说，班长，你脸上有一块灰。
　　 我没好气对他说，去接你时，我是刚从训练场下来。
　　 我对他说，以后你不许在班里照镜子。
　　 我找到了连长，对连长说，连长，你怎么把这么个娘们兵给了我？你还不如直接给我分配个女兵。
　　 连长说，你小子想得美！真给你分个女兵，用不了多久，你们班就成了凶杀现场了。一个女兵，面对一群和尚。去去去，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我们班平均个头都在一米七八。小杨站在我跟前，差了半个头。而且，我们班是全连先进单位，每次军训，我们都是头名。
　　 士兵甲对我说，班长，你还是把他推回去吧。我们班可是头名状元，你看他，像个豆芽似的。身上除了娘们气没别的。
　　 我说，放屁。来了就是我们战友，就是兄弟。你怎么说话的？以后不许这么对小杨！
　　 当天晚上班务会，我才知道了小白杨为什么要来侦察排的原因。
　　 杨萌萌在家排行老小，他比姐姐们长得都水灵。如果化妆，别人一定会认为他是个女孩子。平时在家，姐姐们都照顾他，真把他当小妹看待。这有点失他的尊严。所以，他要来侦查排，练一身腱子肉回去。
　　 也许是当警卫员时间长了，每天，小杨都是最先一个起床，给我准备好洗漱东西。我头次在班务会上表扬了他。可总不能这样下去啊！后来我对他说，你以后不要为我准备洗漱东西，我自己会。你就每天搞好军事训练。
　　 没隔多久，我们连队搞五公里越野赛。在比赛前，连长说，这次比赛，第一名的，可以吃今天炊事班做的包子。肉包子是专门奖励第一名的，其他没有拿到第一名的，吃素包子。因为肉不多。
　　 我最担心就是杨萌萌。
　　 背着五十斤重的装备，还要跑五公里，没有强壮体格，是跑不下来的。杨萌萌来我们班时间短，没有经过多久训练，肯定跑不下来。
　　 战士们都对我说，班长，这次啊，肉包子吃不上了。
　　 我知道，他们说吃不上肉包子是因为有个杨萌萌。我立刻集合全班，对他们说，谁也不能风言风语。我们是一个战斗团队。要是在战场，看到战友不行，就丢给敌人？这次，我们一定要拿出集体精神，一定要拿到第一。大家说，有没有决心？
　　 全班战士异口同声的大声说，有！
　　 杨萌萌说，班长，我绝不给班里拉后腿。
　　 为了缓解气氛，我来到杨萌萌面前，笑着对班里战士说，对，肉包子是我们的。为了肉包子，前进！
　　 事情也绝不是像杨萌萌自己想的那么简单。还没有跑出三公里，杨萌萌就累得趴下了。这五公里可不是平地五公里，是在山区，我们需要爬高上低，有些路段有陡坡，稍不注意就会滑下去，算是白上了。
　　 在稍微好点路段，我把杨萌萌身上的枪支去掉交给其他战士，又把装备拿下来分给了其他士兵。就这样，杨萌萌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了地上，眼看着别的班就要赶上来了。我也急了，一把将杨萌萌背在背上，向前跑去。
　　 我对班上战士们喊，兄弟们，加油！
　　 这次比赛，也不知连长怎么选的路线。我们前进路线上，有水塘，路还不好走，水塘边站着监督的战士，你根本别想投机取巧。就在快要到目的地的方位，出现了一堵不高的断壁。这下我有些傻眼了。我们没有带攀高用的绳子。只能将战士腿上的绑带接下当绳子用。杨萌萌活动了几下身体，对我说，班长，我是山里长大的，我先上。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地形，发现断壁旁边，有一棵一抱粗的树，如果从树上过去，上面还有一棵被砍伐了的树桩，将绳子系在树桩上，会节省很多时间。可这棵树太难爬了。
　　 此时，杨萌萌对我说，班长，能不能脱了鞋。
　　 我对他说，只要你能上去，你光屁股上都可以。
　　 我们全体士兵都没想到，杨萌萌在手上吐了口吐沫，将鞋子脱下，像只猴子似的蹭蹭上去了。
　　 我们都为杨萌萌捏了一把汗。
　　 我们比预定时间快了十分钟到达连长指定地点。连长拿着表看了看说，好，你们是第一，快了十分钟。
　　 我报告连长，说这次杨萌萌立了大功。要不是他，我们还在为怎么上断壁发愁呢。
　　 连长笑着说，你不说他是娘们兵了？
　　 回到了连队，开饭，一箩筐肉包子放在我们面前。在开饭前，连长说，这次第一是赵炜他们班，我们说过了肉包子是他们的。赵班长，搬走。
　　 我对班上战士说，搬回去，到班里吃去，别让其他班给我们抢了。
　　 肉包子真好吃啊。
　　 我对杨萌萌说，这次你立功，你多吃几个。
　　 连长已经站在了门口，说你想撑死小杨啊。多余的我吃。
　　 说完上去就拿了几个包子放在碗里。其他战士笑着说，连长，你这可是克扣军饷。
　　 连长说，我这是怕你们吃成了胖子，下次再也吃不到了。
　　 连长走时，又拿了几个包子。我说，连长，你怎么还带走。
　　 连长笑笑说，看你抠门，我不能独享嘛。还有指导员没吃呢。你们不够了吃素的吧。
　　 杨萌萌每天队列前，都要照镜子，我以前很反感他这种行为，自从那天，他很麻利爬上树，我对他的反感消失了。个人有爱好，他是喜欢干净整洁，还喜欢美观，比我们这些大大咧咧的人好多了。起码军容风纪严整。
　　 其实，我们班里出门的墙上，就挂着一面半身镜子，我平常都不愿意对着镜子照。班里战士也同样，生怕说自己臭美。
　　 杨萌萌不仅用自己小镜子照，在出门前，还会对着镜子来回照半天。开头，我们都讨厌，简直是跟大姑娘出嫁似的。全班改变对他的看法，还就是那次比赛。也许是潜移默化的作用，班里战士也有了出门照镜子的习惯。特别是星期天，到山下集镇玩，更加注意自己形象。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到了一九七八年下半年。连队开展个人全能比赛。虽然杨萌萌没有拿到前几名，可也没落后。全能比赛，可是速度、耐力、力量相结合的比赛，杨萌萌能拿到不错成绩，也是可以了。
　　 最令他高兴的是，他身上腱子肉起来了。
　　 没事时，他也喜欢对着镜子照身上的腱子肉。看着他在镜子前，左一个动作，右一个动作，我笑着把他推到一旁，对他说，小杨，你这也算是腱子肉？
　　 我把一个以前在地方上练过健美的战士叫到他跟前，对这个战士说，你给他看看，什么是腱子肉。
　　 那个兵，脱掉衣服，做了几个动作。惊讶得杨萌萌张大嘴巴。他那点肉就显得可怜了。甚至我都比不上那个战士。只有羡慕的份。
　　 杨萌萌说，我什么时候才能炼成这么一身腱子肉啊。
　　 我对他说，腱子肉多少不重要，军事技术上去才重要。你又不去健美比赛。
　　 离年底还有两个月，一天，连长突然在全连会上宣布，从这一天开始，全连加强训练强度。说是有任务，但什么任务没说。连长着重强调了我们班，必须加强训练。这次训练，和往常不一样，不一样地方就在训练场地都是在山区险要地方。
　　 其实，我们已经从电台里听到了南方战事，我们能猜到，没准什么时候就可能上前线。我们驻扎的山区，森林密布，山里还有很多悬崖峭壁。这里正好可以模拟南方山地进行训练。训练休息时，我跑到连长面前，悄悄问连长，是不是准备打仗。连长说你怕了？
　　 我说，连长什么话。我就希望在部队能赶上打仗。
　　 那一天，我们沿着蜿蜒曲折小道向上，前面有一道更加陡峭的坡。那里乱石密布，就是脚踩上，都需要注意，稍不留神，踩松动了哪块石头，会给后面人带来危险。
　　 我吩咐同志们注意，我让小杨紧跟着我。
　　 前面，已经有班组上到了半山坡，那地方，需要有手攀岩。正当我们向上爬去时，突然从上面传来了一阵喊声。我随着喊声看，看到一块岩石从山坡上滚下。我赶紧向后对正在上来的战友们喊道，快闪开，躲避岩石。
　　 虽然滚下来的岩石不算大，可冲击力很大，真砸在人身上也够呛。战士们纷纷躲在可以遮掩身体的树后或是大岩石后面。山坡上乱石纷纷落下。有一块比较大的石块冲着我来，我竟然没发现，已经躲在了岩石后面的杨萌萌从岩石后猛地扑上来，将我推开。我摔倒在地上，虽然我躲过了这块石头，可我抬头看到一块块石头跳跃着向杨萌萌砸来，我要再去推他，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我赶紧一个剪刀腿，将他拧倒，在他倒地那一瞬间，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划过杨萌萌脸部，杨萌萌也重重摔在了地上，他顿时昏了过去。他的脸也被划开了很长一道口子，鲜血顺着脸部流出来。
　　 我喊着他名字，猛扑过去抱起他。他的血染红了衣服。
　　 我把他背起，迅速往山下跑去。当然了，我也不可能跑得快，因为是下坡，稍不注意，我也会滚到山下。
　　 连队临时指挥所在山下。到了连部，卫生员给他做了紧急处理。万幸的是，那块石头没有击中头部，不然可能就会没命了。
　　 就是这样，杨萌萌在山外部队医院住了几乎一个月。
　　 那次受伤的伤口太长，杨萌萌脸部被划开很长口子，从外到内，缝了很多针。杨萌萌住院时，连排长都去看过他，那会儿，他脸上还打着绷带，连吃饭都困难。
　　 一级战备开始。
　　 我们全连准备上前线。一切装备都准备好。只可惜杨萌萌不能参加了。我和班里战士都为杨萌萌惋惜。连长定了留守人员名单，其中就有杨萌萌。
　　 两天之后，我们准备吃了中午饭开拔。
　　 就在这天上午，杨萌萌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脸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我问他，你怎么来了？
　　 杨萌萌说，我早就知道我们部队要上前线去。医院都已经抽调人员准备了。医院让我把伤彻底养好，我等不及了，这才偷跑了出来。
　　 我告诉他，来了也没用，连队已经定好了，你是留守人员。不能去。杨萌萌找到连长，说什么也要上前线去。
　　 在连部，连长指着杨萌萌脸上的纱布说，你伤还没好，等好了你再去。
　　 杨萌萌说等好了，黄瓜菜都凉了。
　　 他一把扯下纱布，我看到杨萌萌脸上一道伤疤横贯到嘴角。
　　 杨萌萌说，连长，你看，我都好了。这点伤算什么！
　　 连长和指导员商量了以后告诉我，让杨萌萌跟着部队一起走。杨萌萌高兴地抱着我喊，班长，我可以去了！
　　 到了班上，我把杨萌萌拉到镜子前，对他说，你这回可毁容了。
　　 杨萌萌指着脸上的疤痕对战友们说，你们看我够不够爷们？
　　 全班战士们同声喊，杨萌萌，你够爷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