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不甘忍受继母冷眼，便报名下乡。在共同劳动和生活中认识了陈菊琳。继母嫌我是填不满的驴肚子，我没兴趣回家。春节同伴们高兴地回城，我孤苦伶仃闷在冰冷的空房内，听村里爆竹声声，嗅着飘荡的肉香，异常孤独痛苦。
　　 菊琳第一个返回，给我安慰，鼓励我，生活上帮助我，给我带些南方美味。从她身上享受到爱的温暖，在劳动中相互帮助互相体贴，她善良可爱，渐渐爱上她。三年后，公社领导亲自为我俩证婚办证。有了爱妻，不再孤独痛苦。
　　 婚事简单，能同甘共苦，很觉幸福。婚后一年，妻子生了大女儿颂怡。
　　 因早产，生下三天，岳母发现孩子气色不对，忙送医院，医生说这孩子不行了，不肯收。岳母着急跪地哀求，医生终于答应。经一月保温箱内治疗，恢复正常。出院时，妻子已无奶水，是岳母在医院里联系到江阴祝塘农家妇女，刚生过孩子，给女儿当奶妈。我曾写过一首《怀雏》：
　　 燕侣展天下，
　　 女儿长谁家？
　　 入世心己挂
　　 不知今可大？
　　
　　 父母期望投，
　　 娇嫩触心忧。
　　 巴不得一日并肩头，
　　 早日数风流。
　　 女儿在祝塘生活了六个月，奶妈又怀孕。我们再把她寄养到华墅农村。那时定粮小孩每月七斤，成人二十五斤，为了女儿健康成长，每月省十斤粮票贴补孩子。妻子一天三餐稀饭加胡萝卜。养了几个月，我与妻子去华墅看望女儿，谁知女儿饮食不当，肚子鼓鼓的，一周岁多还不会走路,体质很差。我们心疼，二话没说，抱回家中。
　　 岳母见状很是着急，亲自调剂，找偏方医治。
　　 岳母没工资收入，靠儿女养活。对我们贡献最大，我是个不称职的女婿，没能力报答，心里惭愧，每次去探望，馕中羞涩，只好厚着脸皮。
　　 第二年，又添了儿子从炜，
　　 开花结籽，为人父。虽快乐，但肩膀分量重。当时粮食紧张，定量要粮票。我是公社文化馆长兼印刷厂会计。工资很低，用什么养活妻儿？
　　 我很内疚。算什么男人？人家都说，女人在月子里，身子最重要。不然是一辈子病。
　　 先豁出去给妻子补身子再说。但都困难，没钱难办事，借钱不容易。
　　 家中没东西可变卖，只有珍惜的文学史、文艺理论、文学评论、小说名著……是我平生最喜爱的书。都用报纸包好，书边角压得平平整整，从不肯在上边涂一个字。是我平日里一分一分积蓄，一本一本购进。但为了求生，我只好忍痛拣了几本放进袋中去换钱，添补妻子的虚弱身体。
　　 跑到了繁华的无锡，天气虽然很热，但眼前仍然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卖棒冰的，卖水蜜桃的，卖西瓜的……照样喧闹。
　　 摸遍口袋，分文皆无。天气好像故意与我作对，太阳象烈火，大地象蒸笼，空气象闷炉。没有风，也不见云，晒得人头昏头脑胀，汗水把衣服全湿透了。几十里路跑下来，肚子早咕噜，嗓子也冒烟了。看到别人吃东西，更激起自己的饥渴和食欲。
　　 从这爿书店走到那爿书店，盼望能卖出好价钱。
　　 “同志，回收书藉吗？”我乞求般地问书店负责人。
　　 “这本，不要。这本，唔，不好销……”他挑剔地在我包中翻来翻去，像在寻觅宝藏。
　　 心爱的书，被他扔来扔去，变得不值钱。当初可是跑书店，排长队，托关系才买到的。我视为珍宝，一般人还不肯借。
　　 想不到生活把我逼到忍痛割爱的一步。唉！
　　 他们拣出那本精装的《苏联文学史》掂量着，好像相中了，我忙凑上去说：“这是一本最新版的，全面系统的介绍苏联文学的历史，著名作家和代表作，像法捷耶夫，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
　　 “不与你讲内容，我们是称分量，干不干？”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论斤两。一角六一斤。”
　　 “不卖。”我忙收回我心爱的书。生怕真的被他们抢了去。
　　 只好找另一爿书店。宁愿多走几步路，只想多卖几个钱。
　　 另一爿店里，负责同志向我伸出三个指头。
　　 “啥意思？”我不懂。
　　 “三折。”
　　 “好。”我狠狠心，终于将那本《苏联文学史》售出了。
　　 卖掉心爱的书，真像挖自己的心。我是多么喜爱这些书呀！在这知识的宝库中，我学到不少的知识，还需要继续学。在用它们的时候，我却把它们卖了，这是多么痛心而又无可奈何的事呀！
　　 给我三角六分钱，虽太少，总比分文皆无强多了。咬牙又卖掉几本。先渡过难关再讲。困苦是暂时的，将来再买回来。
　　 女儿养在岳母处，顺便去看看她，我抽出一角钱，为孩子买了几粒糖。
　　 走进熟悉的路，岳母正坐在门口专心擎着碗，在女儿头上转着。
　　 见我来，岳母说：“这是治食积偏方，用鱼头在头上转，有效。”
　　 女儿高兴地望着我，我忙将糖块塞给她。她嘻嘻笑着，忙拆开往嘴里塞。
　　 岳母说：“肚子小了，精神也好多了。这些日子，我一心在照料……”
　　 我心咯噔一下，只想着女儿，竟没给老人买点礼品。
　　 办妥了事，我向钱桥走去。心里像悬挂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
　　 走到惠山，还有一半路程。乘车要一角钱，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索性走吧。走一段，少一段，省一段钱。省一个是一个。
　　 没伞遮阳，头顶烈日，气温很高，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鞋子上布满灰尘，身上的衣服也沾满尘埃。几个小时跑下来，两条腿变得沉重，酸溜溜的。管它呢，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比这艰苦多了，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我一遍一遍地鼓励自己，强拉着脚步，向钱桥奔去。
　　 唉！真也迈不动腿了，歇会儿吧。我特地在汽车站边坐下。一坐到被晒得滚烫的石块上，感到浑身都瘫软了，再也不想动弹。到钱桥来车，还要等五分钟，那就等五分钟吧。就花五分钱吧，我真吃不消了。
　　 三分钟，五分钟，半个小时都过去了，汽车就是不来。脱班了吧？肚子也饥肠辘辘，两眼冒金星。还是走吧，刚要动身，汽车声响了，一看竟是军车，空欢喜一场！时候不少了，大约也该来了，索性再等等看。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汽车真的来了，我忙跑到公路边上，等着上车。还不停地向驾驶员招手，心想我总算把你盼来了。谁知汽车停也没停，扬起一团灰尘，贴我身边开过去了。
　　 真倒霉！
　　 走吧，不然又要再等半个小时。万一再不停，岂不待时间更长。精疲力尽，再加上饥渴，两三里路程，成了我巨大的负担，硬着头皮一步步向钱桥靠近。
　　 回到家，天已暗下来。蚊子嗡嗡地飞来飞去，我的头觉得一炸一炸的。找不到开水，一口气把妻子烧的面汤喝个精光。增添了不少劲。
　　 月子里的妻子早盼我回家，我如实汇报并将一元多卖书钱交给她。她激动万分，抱怨我不顾身体，
　　 吃过晚饭，洗尿布，倒痰盂，洗衣服，提水……为妻子孩子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累也高兴。
　　 事干完，浑身轻松。床上一躺，呼呼入梦。
　　 半夜里，突然肚子疼，一阵又一阵，像把胃肠绞断一般。心想一会便过去，谁知疼痛始终没停。捧着肚子下床，摸到马桶边，坐上去，像清水一样泻出，肚子仍疼。用力捂住肚子，刚摸索到床边，又要泻。接连几次，才有气无力地睡下。肚子仍疼，身上也不时地痉挛。
　　 “琳，我肚子疼。”我不得不告诉妻子。
　　 “那怎么办？我去喊医生吧？”她焦虑地问。
　　 “算了吧，挨一会就好了。”我故作镇定地说。心里又暗暗抱怨自己，真不该告诉她。她在月子里，还要为我操心。
　　 “我给你捂只热水袋。”她主动地说。说着便起身下床，忙碌烧开水，找热水袋，忙了一阵，把灌好的热水袋塞到我身边。
　　 六月天，肚子上捂热水袋子，再盖上两条被，一条毯子，肚子感觉舒适些，但身上竟然一丝汗也没有，仍是一阵一阵地疼。
　　 挨到天麻麻亮了，我实在忍受不住了。哀求妻子说：“到厂里给我支点钱吧，我疼得吃不消了。”
　　 妻子虚弱的身体去找会计。不一会带给我一个失望的消息：“厂里没钱。”
　　 那怎么办？
　　 妻子说：“把脸盆卖了吧！家里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
　　 “不。”洗脸盆是大姐送的结婚礼物，计划商品，即使将来有钱，也买不到。
　　 “那把衣服当了吧？”她又建议。
　　 “那怎麽行？当了钱花掉了，将来无钱去赎，岂不白白扔掉。咱们穿什么？”
　　 “那你的病……”妻子忧心如焚，急得哭了。
　　 “会好的。”我宽慰她说。
　　 “不治疗，病会越来越重！”她抽泣着说。
　　 “没问题。”我劝慰她说，“象我这样心底善良，没做亏心事的人，老天是有眼的，我不会病倒，更不会死。”
　　 正谈着，同办公室（肃反办公室）的王才根同志来了，看到我的状况，吃惊地说：“你是肠胃炎，快去吊盐水！”
　　 “不。我不高兴。”我推托，有意避开钱字。
　　 “不打针咋行！一定要打。是不是怕花钱？我有钱？咱走！说着拽我胳膊”
　　 “不，我怕打针。体格好，会好的。别浪费钱。不去，不去！”我嘴巴辩驳，脸上强笑，心里却不是味，比肚子疼还难受。我怎能再向小王伸手呢？前两个月，为给妻子买鸡蛋，曾借过他伍元钱，许诺立即还的，到今天也没还。真没脸面再张口！想着，愧疚地泪珠不由得涌出来。妻子在一边也把头低下了，在偷偷地擦眼睛。
　　 只听小王说：“同志间怕什么，钱用好了。有了病千万不要拖！”说着，硬拉着我去。
　　 我不肯走，一再强调我的“理由”。
　　 最后，小王犟不过，只好妥协。达成“协议”：1，代我请病假；2，如到中午病情无好转，立即去医院。
　　 小王走了，我望着背影，很是感动。
　　 强忍到中午，病并没有好转。肚子疼不说，身上发烫，高烧不退，竟然不出一丝汗。妻子急得团团转。
　　 我对妻子说：“暂不进医院，要打电话给父亲，告诉他我的生活近况。让他来看看。”
　　 妻子流着泪说：“你别做梦想了，不会来的。”
　　 好狠心的父亲！我哭了。我像孤孩，没家没父母。下午，我身体刚有好转，妻子又在我面前抹眼泪。
　　 我问她：“又有什么事？”
　　 她不肯告诉我。我追问急了，才说：“我生孩子借老秦的钱，来讨过几次，还冷言冷语说些难听话。
　　 “你与他谈清咱现在的近况，让他再宽限几天。我们设法先还他。”
　　 “不行。我好话都说尽了，他不肯。”妻子诉说，
　　 我不顾疼痛，忙安慰她说：“别难过，困难是暂时的。我们慢慢会好起来。小秦钱咱抓紧还他！你不用愁，我会处理好的，这种小人少打交道。在月子里，保重身体第一要紧。世上还是好人多，要向小王学习！。”
　　 劝慰妻子，同时安慰自己。一席话结束，顿感轻松，妻子也破涕而笑。
　　 她含情地瞅着我，好像更进一步了解我，发现我在困难中临危不惧，坚定不屈，可依赖。眼神显得亲切，激动，信任。望着熟睡的儿子，像看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