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入土的第七天，淑梅才赶了回来。
　　 面对着母亲的新坟她长跪不起，哭得声嘶力竭。皑皑白雪在夕阳的映衬下闪着冰冷的光，这是老人去世的那天开始下的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此时寒风疯狂地刮着，发出呜呜的声音，枯树上的乌鸦呱呱地叫着……
　　 “娘，女儿不孝！对不起娘呀……”淑梅哭得满脸泪痕，反复叨念着这样的一句话，一同过来的姐姐和妹妹不住地劝着她：“回吧，娘不怪你的。”
　　 她是从遥远的新疆赶过来的，进家后当听说娘已经没了，像疯了一样，哭着嚎着跑到了坟地……
　　 母亲从去年冬天里就感到身体不适，坚持了一段时间，实在扛不住了，这才去了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肺癌。老人辛苦了一辈子，养育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一生中她经历了许多磨难，在生命垂危之时，有一件最让她后悔不已的事，让她刻骨铭心、死不瞑目……
　　 那天老人混混迷迷的，时而清醒，时而昏厥，村子里主事的人已经命人起锅搭棚准备灵堂，可她就是不咽这口气。猜她有未了的事情，就问老人的儿女们，大女儿声音颤抖地说：“我的大妹在新疆还没有回来，娘在等她……”
　　 主事的就找来了淑梅的照片递到老人的手里，老人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一行泪水流淌了下来，嘴角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然后头一歪，一滴泪水掉在了枕头上，手里死死地攥着女儿的照片……
　　 这时，老人的孩子们都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有大人就过来开始给老人准备穿寿衣……
　　
　　 二
　　 老人名叫大朵，十八岁嫁到了这个村子，家庭条件不好，孩子又多，男人弟兄两个，老大在外面当兵，妯娌两个住在一个没有隔开的院子里，只是老大的女人结婚多年了没有生养，一直是个遗憾，对大朵的孩子相当好，由于男人在部队是军官，每次捎来好吃的，都给侄女和侄子们享用了，并帮衬着小叔子家。
　　 这年老大捎来了口信，说是下半年就接媳妇去新疆的部队上，老大已经是营长了，这是好事，嫂子却有一件心事，一直藏在心里头，两口子多次合计过，就是不知道怎样开口，担心弟妹不同意，不过事情已经逼到了门口，就不得不说了。男人在信中告诉她，必须和弟妹商量好，待搬家时一同去新疆。
　　 这天，她和大朵聊了几句家常，就把自个儿男人的意思说了出来，大朵一听就愣住了，自己虽然穷，也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女儿送人，虽然嫂子不是外人。
　　 她一时没了注意，先是摇摇头，然后沉默不语，嫂子心里也是没底，虽是至亲，但必定是两家子，亲骨肉送人，当娘的总是不忍心，就说：“你和你男人商量商量，又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大朵深叹了一口气说：“俺也知道这是好事，无论哪个孩子跟了你们都是去享福，只是俺一时扭不过弯来。嫂子，你别见怪，俺也知道孩子都是他们张家的，待俺和他爹说说。”
　　 大朵心里空落落的……
　　 晚上，男人终于忙碌完了活计，躺在炕头上歇息着，大朵憋了好久才说：“他爹，有个事情，你看咋样？”
　　 “你还没说啥事，我哪里知道？”男人有点不耐烦了，靠在被摞卷上吸着旱烟。
　　 “大哥家要搬走了。”
　　 “这我知道，还用你唠叨？”
　　 “大哥家没有孩子。”她尽量说得轻松和小心，看到男人望着自己，心突突地跳着，“大嫂她今儿跟我说了，想……想过继咱们个孩子，他爹，你……”
　　 男人一听就坐了起来，“嫂子这样说了？”
　　 “嗯。”
　　 男人笑了起来，眼睛放了光，一下子跳下炕，把手里的卷烟扔在地上，在当屋里来回走动着，嘴里咕哝着：“我就说了，哥哥不过继咱们的孩子还能过继别人的？我早就给他提过的眼睛放了光”
　　 大朵见自己的男人没有反对，还乐得不行，心就宽慰了一些，于是两人就开始商量把老几过继给人，琢磨了半天，大的闺女刚刚指望上，小的还太小，最后说定了老二。不过，大朵担心孩子不乐意。其实她心里也不愿意把自己的骨肉给了别人，就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男人一听，立马说道：“她有啥不乐意？跟着咱们能吃上还是能穿上？她大伯又不是外人，我哥是军官，谁过继过去了谁享福，白面吃个够，放心，你女儿受不了气的！”
　　 大朵对这点倒不担心，只是隐隐感到女儿不一定愿意去。
　　 时间过得飞快，嫂子家开始拾掇着搬家的东西，这时大朵才对儿子说：“你妹妹淑梅可能要跟着你大伯家走。”
　　 十几岁的儿子似乎明白了，就说：“娘，我不想让妹妹走。”
　　 大朵一听就抹泪儿……
　　
　　 三
　　 分离的日子终于来了，村上出了一架马车把他们一家子送到县城里，这时的淑梅只有十岁，认为跟着大伯家走就是去走亲，能到城里去玩还是挺高兴的。大朵哭了，搂着女儿不停地叮嘱道：“到了城里一定听大娘的话，到时改口就叫妈，孩子，记着啊！”
　　 淑梅吃吃地笑了：“俺只有娘，俺不会叫妈，难听死了！过几天俺就回来了，娘，你哭了？”
　　 大朵的男人一把拉开了她，对着淑梅说：“孩子，听话就是了，往后你就享福了，你的哥哥姐姐还有妹妹都没你好命。”
　　 她大伯穿着一身军装，两口子安慰着弟妹。当马车走出大朵的视线时，大朵受不了，哭着要追上去，男人抓住了他，她便扑进男人的怀里嚎啕了起来，其余的孩子站着不敢言声，只有老小拽着母亲的衣襟也哭了起来……
　　 大朵一连三天都没有吃饭，有的就是泪水……
　　 新疆离他们这里太远了，她想女儿，可也没法去探望，实在是想得慌了，就说：“他爹，咱们的女儿不知道咋样？”
　　 “你想开点吧，她反正不像咱们一年到头连顿白面也吃不上，这孩子有福！”
　　 时间是一副最好的药剂，大朵的心情慢慢地好了起来。
　　 几年过去了，他大伯每年都会给她们寄一些钱物过来，并说淑梅很听话，长高了，断不了有照片寄来，但是，女儿一封信也没有写过。
　　 这天，小女儿上学的书包坏了，大朵在给女儿拾掇时，看到了一沓子的信件，都是从新疆寄过来的，手就抖了起来，她拆开了一封信读了起来：
　　 妹妹好！
　　 你来信叫我不要恨自己的爹娘，妹妹，你想过没有，敢情你每天都是和自己的亲娘在一起，我呢？她们想过我的感受吗？我恨她！恨她们！谁叫她们把我送人了？我每天是吃着白面，可我不愿意，也高兴不起来，妹妹你多好，跟着自己的亲娘，就是吃糠咽菜心里也高兴！说我有福？你们和哥哥姐姐才是有福的人，我是没人要的孩子，一个送了人的孩子！
　　 你还说，让我给娘写封信，我早就没有娘了，我只有现在的妈！
　　 别怪我不通情达理，因为我恨她，永远恨她！
　　 ……
　　 大朵哭着看完了女儿的信，她一口气没上来，昏死了过去……
　　 被人救醒后，她一连几天不吃不喝，总是打嗝，病病殃殃地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有了力气就开始给女儿写回信。
　　 女儿，娘知道了你心里的苦，当初娘自认为是为了你好，你大伯也不是外人，再说你到了城里不比你的哥哥姐姐妹妹要好多少倍。
　　 最近才看到了你给妹妹的信，娘知道错了，娘对不起你！我的女儿呀，娘想你，你可不是没有娘的孩子，娘求你了，你每年就给娘写几封信吧，娘也是心里苦呀！
　　 娘对不住你！
　　 ……
　　 信发出去后，她算着时间，估计着信该来了，每天吃完午饭后就到村口等着邮递员，见着绿色的车子来了老远就打招呼：“大兄弟，有我的信吧，我叫大朵！”
　　 邮递员下了车子帮她找找。时间长了，倒是邮递员老远就先说话：“别等了，今天没你的信，这是等谁的信这么急慌？”
　　 “女儿，俺在城里的女儿。”
　　 她不相信女儿会不来信，然而每次都令她失望。
　　 时间长了，每过几天她就让男人去村队部看看有没有孩子的来信，后来男人烦了，知道去了也是白跑腿，不论女人说多少话就是不去了。
　　 “你去吧，万一孩子来了信，弄丢了咋办？”
　　 “行了，这都多少年了，你的女儿来过一封信不？”
　　 “还不是你把女儿送了人……”大朵边说边抹眼泪。
　　 男人就说：“好，好，我去！”他在街上转悠了一圈回来了。
　　 “没来信？”
　　 “快了，许是在路上哩！”他这样安慰着说。
　　 十几年了，女儿早已参了军学了医，可就是没有回过家，也不写一封信回来，大朵知道女儿还一直记恨着自己，慢慢地她心上的老茧已经厚实了……
　　 这年他大伯来信说：“淑梅最近要去济南参加一个会议，说好了让她回来看看你们。”大朵兴奋得好几天没有睡着觉，每碰到一个人就说：“俺去了城里的闺女要回来了，孩子大了，懂事了！”
　　 她就天天站在村头翘首盼着、等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也溜走了，也没有见到女儿的身影。
　　 大朵满怀的期待，在一天天无望中消淡了……
　　 她老了，已经七十多岁了，四十多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了。一日复一日的精神折磨，让她彻底病倒了，她感觉自己支撑不几天了，就让孩子快给淑梅打个电话，告诉她娘得了绝症，快要走了。
　　 当淑梅知道自己的娘快不行了，几十年压在心里的恨一下子变成了痛苦和不舍，当着那么多军人的面，哇地一声嚎哭了起来，她要尽快赶回家见上娘最后一面，不巧，她所在的野战医院接到上级的命令要参加大规模的军演，任何人不得缺席，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她忍着悲痛参与了军演。军演过后，她急匆匆地赶回来，可娘已经入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