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在街上碰见刘校长的大儿子，两个寒暄了一会，谈起几个曾经的熟人的近况后，老孟突然萌动了想到乡下去看看的念头。他回到家里先征求老伴的意见，被老伴狠狠的挖苦了一顿，便没敢再给儿子提起，但好一段时间提不起精神来，心里总觉得不爽快，老象一块石头搁在心里一样堵得慌，吃饭睡觉都不踏实，时不时的想起当年在乡下工作时的快乐时光。
　　 老孟七四年高中毕业就分到了县供销联社，刚分配的时候在供销联社办的养猪场干了二年，领导见他干活勤快、细心周到，又打得一手好算盘，第三年，也就是毛主席老人家去世的那一年春天，便把他调到乡下的门市部做了营业员，一干就是八年。如果不是父亲中风需要照顾，才调回了县城，不然说不定还要干几年。老孟工作的那个地方叫大杨庄，当时还叫大杨庄人民公社，离县城有一百多华里路，那里海拔高气候冷，除了种植少量的春小麦就是蚕豆、豌豆、青稞、土豆之类，但土地广阔，社员们干活吃苦，不像城里人那样油滑，粮食产量比其它地方都高，社员们的口粮也基本充足，劳动力多的家庭除了分到口粮外，还能分到一部分余粮款，自然猪也喂的比较肥。大杨庄虽然有几千户人家，但本地工作的人不多，解放前几乎没有人上学，自然很少有人参加工作。在社员们的眼中一个小小的营业员就是干部，再说那时候日用品都是限量供给的，家庭成员多的人，火柴呀、苏打粉呀、煤油之类不够用，就要找营业员走后门，所以一到腊月里杀年猪的时候，几乎家家都要请营业员去吃年猪肉。社员们虽然吃饭不发愁，但毕竟没有多少钱，小孩子平时吃不到糖果，在去吃肉的时候，给小孩子带上几颗水果糖，全家人都会象接待贵宾一样接待，连老太婆也会把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拿出来给你吃。要不是老孟那时候已经结婚了的话，刘校长的大女儿便成了自己的老婆。刘校长的女儿叫刘志华，刚初中毕业，被父亲安排到学校里做民办老师，学校和供销社隔一条马路，只要没有课她就跑到商店里和老孟聊天，放学后有时也不回家，就来帮老孟做饭洗衣服，老孟虽然也有过邪念，但怕开除公职，没敢做什么，为了让刘志华不在给自己有什么幻想，她把妻子接到乡下住了一段时间。老伴对自己还耿耿于怀的原因也就是那一次去乡下的时候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那时老孟不但受到社员们的尊敬和爱戴，就是大队支书甚至公社干部和他的关系处的非常融洽，尤其是工农干部出身的公社黄主任，从不端架子，只要有时间就来供销社找他，还没进门就喊，“小孟，咱们应该改善一顿了！”随后从口袋里掏出钱扔给老孟，“去割二斤肉，顺便把刘校长也喊过来，我给你看门。”那时候很少喝酒，三四个人有一瓶就足够了，但那气氛就已经使人感到陶醉了。夏天五点下班太阳还老高，不想做饭就去学校打篮球，顺便到刘校长那里吃饭，刘校长从来没有把他当外人，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会拿给他的。尤其使老孟不能忘怀的是，当人们知道老孟要调走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来争着邀请老孟去做客，为了请到老孟社员们竟然互相吵了起来，临走的那天早上，社员们都来送行，有的人拿出煮好的鸡蛋，有的人拿来一块腊肉，也有拿炒熟的蚕豆的，还有几个老婆婆拿来自己做的绣花的鞋垫，都硬往老孟的包里面塞，直至把包给撑破了，有二三十个人一直把他送到村外还不肯离去。那场面真叫人感动啊！
　　 老孟自从进城之后厄运随之而来，先是父亲病故，随后妻子的腿被车子压断，妻子的腿刚好自己又有病了，虽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一个阑尾炎，但已经是债台高筑了，每月工资的百分之八十都还债了，六年之后才还清，这六年里给妻子从来没有买过一件新衣裳，自己没喝过一场酒，两个孩子除了学习用品不能少外，衣服之类的也在减少，好在两个孩子很董事也争气，从来不向自己要零花钱，学习倒很用功，九八年女儿考上了中师，第二年儿子也考进了县一中重点班，正当两个孩子要用钱的时候自己下岗了。当知道自己要下岗的那一刻，真好像晴天霹雳一样使他差一点栽倒在供销社的大院里。为了供两个孩子上学，他摆过地摊，贩过药材，收过猪贩卖过牛羊，但都赚不到多少钱，儿子考上大学后，他不得不跟上村里人到内蒙古去挖煤，那时他已经五十出头了，好在都是同一个村的人照顾他干一点轻活，挣的钱给他没有少分。女儿毕业后分在城关小学教书，现在也有了家庭，外孙女也已经两岁了，儿子是学法律的，毕业后分在了县人民法院，现在是法院的书记员，为考研究生还没找对象。自从两个孩子毕业后老孟肩头的担子减轻了许多，但人却觉得一下子老了好多，头发胡须全白了，腰也伸不直了，走路也没劲了。一年前他还在街上摆地摊买小百货，今年春节的时候，儿子坚决不让他去摆摊了，女儿也劝他说，“爸，你辛苦了一辈子，现在该休息了，过几年清闲日子了，你如果缺钱的话，就告诉我们。”硬给他塞到手里两千元钱。儿女的孝心让老孟着实是高兴，但一辈子忙碌惯了的他，一闲下来心里就不舒服，他不像其他老人那样会下棋或者打麻将，除了想这想那看看电视，就是每天到街道上来回溜达两三趟。
　　 老孟实在憋不住了，试探着把自己的想去乡下看看的意思说给儿子，儿子一听倒非常赞成，说去的话他给他的同学打电话，他的同学就在大杨庄任乡长，他们来县上开会的时候乘他们的车去。老孟见儿子这样支持他非常高兴，但他拒绝乘儿子同学的车，说，“现在交通这么方便，我自己去得了，我工作的那时候两天放一趟班车，有时候还就没车或者坐不上了，靠步行也走一百里路。”儿子再没说什么，晚上下班回来给老孟买了一大堆茶、烟、糖之类的，让老孟带上做去乡下的礼品。
　　 这一夜老孟失眠了，回忆以前在大杨庄工作时许多人和一件件往事，直到瞌睡时已经后半夜了。
　　 第二天天刚亮老孟就起来了，洗过脸草草吃了点早餐就坐上最早的一趟班车向大杨庄走去。
　　 已经是秋天了，一出县城看到公路两旁的麦子已经收割完毕，茬地也已经翻过了，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留在地里的就是油菜和土豆、中药材之类，绿的是土豆和蔬菜，灰绿色的是党参，黄绿的是油菜，绿中带红的是黄芪。看着近几年为了发展经济，人们不在种植粮食，而是大面积种植中药材，农民也和城市居民一样吃的是商品粮，老孟不得不感叹，社会的变化之快，让有点猝不及防，才仅仅二十多年，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在乡下工作的那时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看着这熟悉的土地熟悉的山和水，又勾起他对往日的回忆，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车停到乡政府门口售票员提醒他该下车了才醒悟过来。下车后先向他工作生活了八年的供销社走去，但原来的房子已经拆剩下后院的一排，门市部已经变成两层的楼房。由于还不到八点，大多数人都没有起来或者刚刚起来洗脸刷牙，老孟在在后院里转了一圈，见后院里堆积着许多从房子上拆下来旧木头和一些建筑垃圾，好多房子的门窗都紧闭着，好像很久没有住人了，只有靠东端的一间房子的门开着，一个小青年在门口刷牙，他走过去打听和他一起工作过的老王，回答却是让他失望的，说老王已经去世了，再过几天就是五七。他又打听刘校长，说刘校长最近到省城去看病了，不知道回来没有。
　　 离开供销社，老孟便去找老支书。其实老支书并不老，比自己只大两岁，那时候他们俩经常打篮球摔跤，谁都摔不赢谁。老支书家到村子西头，老孟一路走过去，见很多房子都已经拆掉了，有的地方修起了楼房，有的还没有修起来。当他走到老支书家门口时，见大门紧闭着，敲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他正要向邻居打听，一个小姑娘跑了过来问他找谁，他说我找漆支书，小姑娘摇摇头说不知道。后来他想起老支书儿子的名字便问小姑娘知道吗，小姑娘说，“那是我爸爸呀！”
　　 “你爷爷在家吗，带我去你们家吧。”
　　 “我爷爷不在家，他在后山里放牦牛呢。”
　　 “你爷爷晚上回来吗？”老孟问。
　　 “不！没有面粉和馍馍了我爸爸去送。”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看了看老孟，“你还去我们家吗，我们现在住在前面的楼房里。”
　　 “不！”
　　 泪水湿了老孟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