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采】情殇(传奇小说)
(一)
明朝万历年间,京都教坊司名妓杜十娘与富家公子李甲相遇,两人一见钟情。十娘早有从良之意,今见李公子忠厚诚实,便有心嫁他。无奈李公子惧怕家中老爷反对,不敢应承。尽管如此,两人依然情投意合,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和真夫妻一般。
刚来时,李公子用钱阔绰,出手大方,老鸨杜妈妈满心欢喜,奉承不断。天长日久之后,李公子钱袋渐渐空虚,力不从心。女儿被李公子独占,别的富家巨子慕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这时杜妈妈就不高兴,对李公子也怠慢了。李甲老爹听说儿子在外嫖妓,几次写信来叫他回去。他迷恋十娘,拖延不动,后来又听说老爹在家发怒,就越发不敢回去。杜妈妈几次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女儿不肯开口。杜妈妈又数次用言语冲撞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可是李公子性情温和,全不在意。杜妈妈没奈何,朝十娘斥骂道:
“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热闹,银钱成堆。自从那李甲来到,混了一年有余,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弄得老娘一家全没了人气,成什么样子!”
杜十娘被骂心中不服,回答说:“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也是花过大钱来的。”
杜妈妈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还花大钱吗?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什么不是我花钱?我的钱从何而来?别人家养的女儿是摇钱树,我家养的却是个白眼狼。你跟那穷汉说,他有本事出几两银子给我,你就跟了他去,我另找个丫头挣钱过活岂不更好?”
十娘问:“妈妈,这话可是当真的?”
妈妈知道李甲囊中无钱,衣裳都典尽了,料他没处弄钱,便应道:
“老娘从不说谎,当然是真的。”
十娘问:“那你说,要他出多少银子?”
妈妈说:“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要得来。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就行。但有一件,必须在三天之内交给我,一手交银,一手交人。若三天之内没有银子,老娘也不管他公子不公子,一棒子打他出去。到那时也别怪老娘不客气!”
十娘说:“公子虽然手头缺钱,但三百两银子还拿得出来,只是三天太少,限他十天就好。”
妈妈想道:这穷汉两手空空,就限他一百天,他哪里弄来银子?没有银子,也就没脸上门。那时谁也没得话讲。便答应说:“看你面上,宽到十天。第十天没有银子,不干老娘的事。”
十娘说:“若十天内没有银子,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就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要后悔了。”
妈妈说:“老娘今年五十一岁了,从不说谎。你若不信与你击掌为定,若翻悔时就是猪狗!”
当夜,十娘与李公子商议赎身之事。公子说:“我并非没有此心。但教坊要钱太多,非千金不可。我已经囊空如洗,有啥办法?”
十娘说:“我已经和妈妈说定了只要三百两,但须十日内凑齐。你手中没有,难道还没有亲友可以借贷?凑足这个数,我就可以离开教坊,就是自由身,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公子答应想想办法,天亮后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而去。
(二)
李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亲友处,假说要出门做生意。亲友们听说要做生意都支持他。后来说到本钱不够需要借钱时,亲友就不说话了。他们都知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泡在妓院常年不归,父亲都被他气病了。他忽然说要去做生意,谁知是真是假?如果他借了钱又去交付脂粉钱,岂不白扔了?让他父亲知道,他们的好意反而变成了恶意,不如回绝了干净。于是都不肯借钱给他。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四天,分毫无获,又不敢去见十娘,连住处也没有了,只得去同乡柳遇春的寓所借宿。
柳遇春见李公子满面愁容不知何故,问其原因。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妈妈要收三百两银子的事说了。遇春摇头说:
“我看未必。那杜十娘是教坊第一名妓,她要从良少说也得有千金聘礼。那老鸨为何只要三百两?她一定是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她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的。十娘与你相处已久,碍于情面不好明言。明知你手中没钱,故意拿三百两卖个人情,又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这是教坊的逐客之计。望你三思而行。依我之见,不如你自己早早离开为好。”
公子听说,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说:“你不要打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用不了多少盘缠,还有人搭救;真要借三百两时,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她们也是算定你没处去借,故意为难你。”
公子说:“仁兄所见极是。”嘴上虽这么说,心中仍是割舍不下,离开遇春的寓所又往别处借钱去了。
公子出门已经六天了。杜十娘不见公子回来十分着急,就教小厮四儿出去寻找。四儿寻到大街上恰好遇见公子,叫道:“李姐夫,十娘在家里等你呢。”公子自觉无颜,说:“今天没功夫,明天来吧。”四儿一把扯住他不放,说:“十娘叫找你,定要一同回去。”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娘,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默默无语。
十娘问:“借钱的事怎么样了?”
公子眼中流下泪来。
十娘问:“是不是人情淡薄,借不来三百两这么多?”
公子含泪说:“真的是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呀。奔走六天一无所获,两手空空没脸回来,所以这几天不敢进院。不是我不用心,实在是世情如此。”
十娘说:“这话别让妈妈知道。你今天先住在这里,咱们再慢慢商量。”
当晚十娘自备酒菜与公子欢饮到半夜,十娘问公子:“你真的不能凑足银钱数吗?那我的终身之事又该怎么办呢?”公子只是流泪,不能回答。
捱到五更天将亮,十娘说:“我的褥子里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是我的私房钱,你可以拿去。那三百两,我出一半,你自谋一半,限期四天,千万别耽误!”十娘起身将褥子给了公子。
公子大喜过望,叫来童儿拿着褥子一起来到柳遇春寓中,把夜间之事和遇春说了。拆开褥子看时,棉絮中果然裹着零碎银子,取天平称了恰是一百五十两。遇春说:“十娘真是个有心人!既是真情,不可有负,我也该给你帮忙。”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内,自己亲去各处借贷。两天之内凑足了一百五十两交给公子,并说:“我代你借债,不是为你,实在是可怜杜十娘之情。”
李公子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然来见十娘,刚到第九日,还不足十天。十娘问道:“前天还一两没借到,今天怎么就借了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帮忙之事说了一遍。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说:“这银子一交,我就要跟你走了,一路上盘缠也该准备了。我昨天在姐妹中借了白银二十两,你可收下使用。”公子正愁路费没有着落,又不敢开口说,得了银子自是喜欢。
正说着话,杜妈妈来敲门了,叫道:“今天是第十天了!没忘了吧?”公子开门说:“承妈妈厚意,正要请你来看。”便将银子三百两放在桌上。
妈妈没料到公子会有银子,脸色突变似有悔意。
十娘说:“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挣金帛不下数千金。今日从良之事又是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就拿走银子,儿也即刻自尽。那时你人财两空,只怕后悔都晚了!”
妈妈无言以对,想了半天,只得取天平来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至此,料也留不住你了。只是你要走时,即刻就走,平时穿戴的衣服首饰之类,都不许拿走!”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拿过锁来就落了锁。
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只穿了件随身旧衣,朝妈妈拜了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个揖,两人一同离开。
(三)
公子教十娘稍等片刻,说:“我去叫个小轿来抬你,咱们先到柳遇春寓所住下再说。”
十娘说:“不忙。院中各姐妹平时相处都很有感情,这次离开理应道别。况且又承她们筹措路费,不可不谢。”
说罢便同公子到各姐妹处致谢话别。姐妹中谢月朗、徐素素两人与杜家相近,与十娘最为亲近。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头发零乱衣衫不整,惊问其故。十娘说了原因,又引李甲相见,说:“前日路费,就是这位姐姐借的,该向她致谢。”李甲向月朗连连作揖道谢。月朗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
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人倾其所有,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又备办宴席庆贺。月朗让李甲与十娘在自己卧房过夜。次日,又大摆宴席,遍请院中姐妹。十娘向众姐妹一一称谢,直饮至午夜时分。
当晚公子和十娘仍住谢家。十娘向公子问道:“从此出去何处安身?郎君有何打算?”
公子说:“老父盛怒之下,若知我娶妓而归,必然严加责罚,连累于你,展转寻思,未有万全之策。”
十娘说:“父子天性,岂能改变?既然一时难见,不如我们暂去苏杭胜地游览,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好言劝解,然后接妾回归,彼此相安。”公子点头说:“这样最好。”
次日,二人起身辞别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顾全之德:“日后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钟情所欢,不以贫寒为念,此乃女中豪杰。我那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三人又饮了一日酒。
次早临行之际,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姐妹前来送行。月朗说:
“十姐随郎君千里之行,手头并不宽裕。我们众姐妹聚集了微薄薪资,请十姐检收,长途之行,亦可有所用处。”
说罢命人拿出一个加了锁的描金箱子,没说里面是什么东西。十娘并不开看,也不推辞,只殷勤答谢而已。稍后车马齐备,车夫催促起身。柳监生和众美人送出大门外,各各垂泪而别。
李公子同杜十娘走到运河码头,上船要支付船费时,李公子才发现自己把十娘给他作盘缠的二十两银子早花完了。公子正在发愁,十娘安慰说:“郎君不用着急,有众姐妹合赠的薪资在此必有可用。”十娘说着开锁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扔在桌上,说:“郎君可打开看看。”
公子将那红绢袋提在手中,觉得有些沉重,打开一看竟然全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锁住,对公子说:“承众姐妹厚爱,不光路途所用不缺,日后我夫妻生活之费也够了。”公子且惊且喜:“遇着十娘真是万幸!否则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此情此德,永不相忘!”
(四)
行船数日后,大船靠岸停泊。李公子另雇了民船,放好行李继续南行。其时仲冬季节,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船首。公子感叹道:
“自出都门,困守于一舱之中,四顾有人,说话不便。今日独坐一舟,再无避忌,况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理应开怀畅饮,以舒发抑郁之气。恩卿以为如何?”
十娘道:“妾已久无谈笑,此时亦有此心,郎君提及,正合我意。”公子拿来酒具放在船首,在地上铺块毡子,与十娘并坐喝酒。酒至半酣,公子对十娘说:“今天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能为我唱一支歌吗?”十娘兴致正浓,遂开口唱了一首《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中的一曲《小桃红》。
同时停在这里的另一条船上,有一个富家少年叫孙富,徽州新安人氏,年方二十,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是个轻薄的头儿。此时他正无聊独自饮酒,忽听有歌声传来,起立细听,方知声音出自邻舟。差仆人去问,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却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却不知怎样才能得见?”寻思良久,孙富命艄公移船至李家舟傍,推开窗户假装看雪。恰在这时,这边船上十娘梳洗完毕,纤纤玉手揭起窗帘向外泼水。孙富窥见,果然国色天香,禁不住神魂摇荡,急欲见面,沉思片刻,倚窗高声吟出了两句《梅花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这边李甲听见邻舟吟诗,伸头出窗看是何人。孙富看见急忙举手就问:“请问老兄尊姓大名?”李公子说了自己姓名籍贯,少不得也问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说了些闲话来套近乎,紧接着就说:“行船突遇风雪,与兄相会,实乃天意,也是小弟之幸。想请尊兄上岸,去酒肆中喝两杯,不知意下如何?”公子说:“萍水相逢,怎好打扰?”
孙富说:“说哪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说罢与孙富各自离船上岸。
没走几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个洁净位置靠窗而坐。酒保摆上酒菜。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很快便找到了共同语言。
孙富低声问道:“昨夜你舟上唱歌的是什么人?”
李甲正要卖弄,据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妓杜十娘。”
孙富问:“既是曲中姐妹,何以归兄了?”
李公子将初遇杜十娘及后来之事细说了一遍。
孙富问:“兄携丽人而归,虽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否相容?”公子说:“这也正是我所虑者,家父性格严厉,尚费踌躇。”
孙富问:“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携丽人何处安顿?此事与丽人商议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