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北】人在巴马(小说)
1.
一条蜿蜒曲折的山中小径,可以一路向上攀登,直达一处断崖。崖上是一处平坦如砥的高地,崖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峡谷,如同刀劈斧削一般,看上去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此时此刻,尚品一老先生就直直地站立在崖顶上,他仰面朝天,脸上呈现出一副悲怆欲绝的神态,脑海中反复闪现着一幅刻骨铭心的画面,那是两年前他和儿子正在对峙中的情景,争吵之声不绝于耳——
“我是你爹,应该管你!”
“你少管我!”
“你是不是逼我和你断绝父子关系啊?”
“你爱断就断,反正我不在乎!”
……
尚品一痛苦以极地捂住两只耳朵,仿佛儿子的吼叫声仍在山谷中回荡着:你少管我——你爱断就断——
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迈出几步,似欲一跃而下之际,耳畔响起一声断喝:“老尚,你最好等一等再往下跳,我还有几句话要说给你!”
尚品一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他的养生伙伴孙老师的声音,不禁为之一怔,于下意识中一连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我告诉你,这里可是巴马,是举世闻名的长寿之乡,你跑到这里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岂不是一桩天大的笑话吗?”孙老师手上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在尚品一身后收住脚步,“老尚,你怎么不回答我?”
尚品一支支吾吾,半晌开不得口。
“我问你,你连回头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有顷,尚品一缓缓地转过身来,瞪圆双眼盯住孙老师,气哼哼地说:“胡扯!谁说我想跳崖了?”
“不想跳崖你在这儿站着干嘛,这有多危险呢?”
“你个老太婆,是在跟踪我吗?”
“这不是凑巧让我给赶上了嘛。”孙老师连连摇头不止,一脸苦笑地说,“这几天,我就看出你的情绪不咋对头,还不是怕你想不开,干出啥错事儿嘛。”
尚品一在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压低嗓门说:“你胡说什么呐,我能有啥想不开的呀?”
“要说这个问题,你本人应该比谁都清楚啊!”
“我是——”
“算了,你啥也别说了,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吧!”
孙老师上前扶住尚品一,尚品一也不再表示拒斥,两位老人一起往山下走去。走了一程,孙老师再次开口劝慰尚品一,语气已委婉了许多“人呐,不管到啥时候,总得想开一些才行,能不能在巴马求得长寿不好说,但我们总可以做到珍爱自己的生命,踏踏实实地度过余生吧!”
尚品一心中似有所动,他避开孙老师的目光,依旧不肯开口。
“老尚,你要记住,万事不用愁,明天会更好,这一句话永远都不会错。”
尚品一似乎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岔开了话头,“孙老师,回到家里你可别啥都说呀!在咱们的大家庭里,顶数那位花甲山人爱嘲笑人了,他——”
孙老师含嗔似怪地一笑,“就你,还怕人家嘲笑啊?”
桃源养生公寓是一个高层建筑物,第三个楼层有四个房间,分别住着尚品一、孙老师、花甲山人以及另外一个老汉。半年前,他们自愿组成了一个临时大家庭,四位老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今天是孙老师的饭班,回到桃源公寓后,她就下厨房了。正锅上灶下忙碌之际,一只小老鼠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在孙老师身旁跑来跑去。孙老师吓了一跳,禁不住连声尖叫起来,“我的天呐,吓死我了!”
尚品一一直在旁边帮厨,他也发现了小老鼠,嗤地一笑,“孙老师,你的能耐不是大得很嘛,这咋还怕上一只小耗子了呢?”
“才不是怕呐,我那是讨厌它。”孙老师惊魂未定,朝尚品一连连撇嘴。
“废话!小耗子谁不讨厌呢?”
“那倒也未必——”孙老师略一沉吟说。
“接着往下说呀!就这码事儿,你还能有啥大道理可讲是咋的呀?”
“你真想听?”
“想听。”
“你想听我还不想说了哪!”
两位老人正在斗口之际,一个戴着眼镜的老者——花甲山人走了进来。他看过尚品一又看孙老师,目光在两位老人脸上转来转去,末了似笑非笑地开了口,“两位是在斗口,斗得挺开心嘛,我想知道,怕不怕我这个第三者旁听啊?”
尚品一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花甲山人,“你信口开河胡扯些啥呐,我俩说话能有啥怕你听的呀?”
“你们说得那么热闹,我还以为——”
“你还能以为个啥?我们是在谈论小耗子哪!”
“奇了怪了,小耗子有什么好谈的呀?我还以为是什么新鲜的话题哪!”花甲山人干笑两声,不无做作地双手一拍。
孙老师将手里的一根黄瓜朝花甲山人抛了过去,手上连连指点着对方,说:“我看你跟那个小耗子不差多少,也够让人讨厌的了。”
“冤呐,冤呐,我本来是想过来帮一帮厨的,居然成了一个招人讨厌的小耗子了,简直比那窦娥还冤,我是不是得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呀!”花甲山人把那一根黄瓜接在手中,响响地咬了一大口,而后凑到孙老师近前,拍了拍自己的秃头,“您瞧好了,咱可是有自知之明,就不在你这儿当啥灯泡啦!”
孙老师随手抄起饭勺子,虚张声势地朝花甲山人的头上打了过去,“你个老东西,还敢说风凉话气我,今儿不给你一点儿厉害尝尝,你都不知道姑奶奶姓啥了吧!”
尚品一赶忙叉开双臂,拦挡在孙老师和花甲山人中间。三位老人团团乱转,纠缠在一起。花甲山人双手作揖,连连躲闪着,口中不住地求饶,“救命啊老尚大哥,我可是惹不起这位孙姑奶奶啊!”
尚品一拦住孙老师,顺手夺下她手中连连挥舞的饭勺子,“得了,得了,人家都知道你姓孙了,你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就是,就是,那一把大饭勺子我老人家可是承受不起呀!”花甲山人赔着笑脸,努力做出一副可怜相来。
尚品一嘿嘿一笑,“你呀!一日日口无遮拦,专爱惹是生非,就冲这个,一会儿我得罚你三杯。”
“这你算是说对了,我还真是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呐,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今儿个非得一醉方休不可。”花甲山人边说边向后退去,一不留神结结实实地撞到了门框上。
饭后,尚品一回到自己房间。他登了一回鹿回头崖,体力似已消耗殆尽。此刻更觉得身子沉重不堪,很想好好躺上一会儿,直直腰板。不料屁股刚刚搭在床上,门就被猛地推开,花甲山人快步跟了进来。
花甲山人凑到尚品一身旁,压低嗓门儿说:“老尚,你来巴马算是来着了,备不住还能走上一步桃花大运哪!”
“你又胡扯啥呐,我能走什么桃花大运呢?”尚品一颇感不解地反唇相讥。
花甲山人做了一个极为夸张的鬼脸儿,又神秘兮兮地朝隔壁努了努嘴,“怎么的,还用我把话给你说明白了吗?”
“哎,花甲山人,是不是你自个儿看上了人家,跑过来拿我说事儿呢?”
“你不要转移话题好不好啊?跟你说,这码事儿我可是早就看出门道儿来了。”
“我看你是闲得难受,没话找话,就别在这儿拿我开涮了,行不行啊!”
“老尚,我说这话,你还别不往心里去,眼下可是机会来了,你得想办法先把那一只小耗子拿住才是。”
“越说还越离谱了,凭我一个糟老头子,拿得住那一只鬼精鬼怪的小耗子吗?”
“你要是真有那一份心思的话,我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花甲山人连连拍打着尚品一的肩头,“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
2.
一辆大巴车驶上山间公路,女售票员面朝旅客,开始宣讲有关注意事项,“请大家系好安全带,本次客车从南宁出发,终点就是闻名中外的长寿之乡巴马——”
前排座上,坐着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尚武。他原本闭着双眼假寐来着,昨晚坐了一夜火车,压根儿就没睡觉,此刻已极为困倦。也许是女售票员的一番话打动了他,顿时让他睡意全无。他睁大双眼,开始朝车窗外眺望。目光所及处是地域色彩极浓的亚热带景色,河流山川起起伏伏,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看上去气势恢弘。一株株叫不出名字的树木依次倒向车后,一朵朵红黄相间的花朵,在树木与绿草中闪闪烁烁。不时有一只只鸟儿从林中飞起,在峰峦中来来回回地盘旋着,让人目不暇接。
尚武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神态已显出几分惆怅。他懒懒地为自己系好安全带,再一次闭合双眼进入假寐状态。
客车开始加速行进,一路左弯右拐,驶向十万大山深处。
傍晚时分,尚武终于赶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巴马百魔屯。他背起一个大大的行囊,步履蹒跚地走进屯中。
一位老者走了过来,尚武赶忙迎上前去,从怀中取出一张相片,递到老者面前,“大叔,您见过相片上这个人吗?”
“不好意思,还真没见过这个人。”老者仔细地端详着相片说。
尚武不断地向行人打听着,结果却令他一次又一次地大失所望,神态已变得十分沮丧。此时天色已晚,他决定还是先住下来再说。后来,他在一家公寓门前停了下来,开口向坐在门口的女主人打听,“请问,你家还有空余房间吗?”
女主人双手一摊说:“小伙子,别说我这里没有空余房间,就是整个百魔屯,只怕你也找不到一个空余房间了。”
“是吗?”
“不信你就找一找看。”
尚武一脸茫然,沿着街道继续向前走去。当他来到桃源养生公寓门前时,恰好赶上花甲山人走了出来,与他迎面相遇。
“请问,这里还有空余房间吗?”尚武试探着问。
花甲山人随口回答说:“没有。”
尚武显得越发失望,禁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唉,看来我今天只能在百魔屯露宿街头了。”
花甲山人打量着尚武那一副急得团团乱转的模样,略一沉吟说:“我们是一个临时大家庭,有一个家庭成员回家办事儿去了,眼下倒是有一个空余房间——”
尚武为之一振,赶忙表白说:“我可以暂时住着,等他回来再让给他嘛。”
“这个——”
“我可以付双倍的价钱。”
“不,不是钱的问题——”
“算是我求您老人家了,您就让我住下来吧!”
“也不是不可以,不管咋说,总不能看着你这个年轻人露宿街头吧!”
“那就太好了,我先谢谢您老人家——”
尚武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给花甲山人鞠了一躬。恰在此时,尚品一推门而出,大步上前,一把拉过花甲山人。尚武乍一看见尚品一,不禁为之一怔,正欲开口之际,尚品一却瞪圆双眼,气咻咻地朝他连连摆手表示制止。
尚品一转向花甲山人,话一出口,语调中已满含嗔怪,“哎,你咋能让一个外人随随便便地住进咱们的大家庭呢?”
花甲山人露出一脸苦笑说:“你看,我这不是看这个小伙子挺可怜的嘛。”
“你别忘记,有那么一句老话说得好——”
“哪一句老话?”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个陌生人,谁知道他是咋回事儿啊!”
尚武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在一旁怯怯地打量着尚品一,迟迟不敢插嘴。
花甲山人颇感纳闷,目光在尚品一和尚武之间转来转去,“老尚大哥,这个小伙子一时间找不到住处了,咱们能帮就帮他一把,这也不违背咱们大家庭的宗旨啊!”
“那也不能你一个人说了算数,咱们这个大家庭是最讲究民主的了。”尚品一不耐烦地朝花甲山人摆了摆手,口气坚决得很。
“老尚,你今儿个到底是咋的了呀?这也不是你平日里为人处事的风格呀?”
“咋也不咋,我就是反对让一个外人住进咱们的大家庭,这有什么不对吗?”
双方正僵持间,孙老师闻声走出门来,笑吟吟地朝尚品一做了一个手势,说:“老尚,我都听明白了,这个小伙子一时找不到住处,咱们又正好有一个空余房间,这种现成的好事儿又何乐而不为呢?”
花甲山人赶忙帮腔,“就是,一旦找到住处,再让他搬出去也就是了。”
尚品一突然发作,气咻咻地走上前去,连连推搡着尚武,口中厉声呵斥着,“走开,你赶紧给我走开!”
尚武一脸无奈,只好迟迟疑疑地转身走开。他走走停停,似有不舍之意,回眸一瞥时,似已热泪盈眶。
孙老师目送尚武的背影渐行渐远,陡地回过头来,用一种质疑的目光盯住尚品一,“老尚,你今天这是咋了呀?”
“咋也不咋!”尚品一气咻咻地说。
“那我问你,你刚才说过咱们这个大家庭是最讲究民主的话吧?”
“我是说过。”
“那这码事儿我和花甲山人都投了赞成票,就你一个人反对,你总应该服输了吧?”
“我才不服输呐,今天就得按我说的办,你们投什么票都不好使!”
“嘿,我还就不信了,你这是存心跟我们玩胡搅蛮缠的把戏吧?”孙老师越说火气越大,恨恨地推了尚品一一把。
花甲山人嘻嘻一笑说:“得了,你俩啥也别说了,我这就去把那个小伙子叫回来,不就完事儿了嘛。”
尚品一一脸愠色,仿佛再也按捺不住,袖子一甩,转身就走。孙老师连连指点着尚品一的背影,快步跟了上去。
尚品一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屁股坐了下去,朝孙老师连连发出质问:“今儿个你是咋了,咋还和花甲山人成了同伙,跟我唱上反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