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微刊视界】回归
半夜里,老爷子又在厢房屋叫喊了,嘶哑声音像从沉沉夜空滑下的一条传魂符,在寂静的村庄惊悚地飘荡。“娟子哎,点灯照着哩——”“回来哟,娟子哎——”听声音,好像真的呼唤谁的魂魄,且一声比一声凄苦。
叫喊声惊醒了儿子船老大,不一会儿,正屋的灯“啪”地亮了,门“吱”一声打开,儿子披衣出来,轻脚轻步走到厢房窗前站定,小心问道:“爹,喊啥哩?”
“没喊啥。”厢房里回答。
“做梦了吧,爹。”
“没做梦。”
“哦,那就踏心睡吧。”
“睡着哩。”
船老大抬脚往回走,后边却传来一声恨骂:“孽种!”
这几天,爹的喊叫令船老大懵头懵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起什么地方有个叫“娟子”的人。也许人一到上了年纪都有些稀奇古怪的症状,也就不再去多想。可就在他迈进门槛的当口,身后又追来一句“孽种”的叫骂声。船老大闷闷回到屋,外面只静了片刻,老爷子叫喊声又起了。
过了些日子,老爷子夜里终于不喊叫了,大伙都跟着睡上了安稳觉,可偏偏老爷子又添了一个望海儿的毛病。快天亮的时候,天上星星还挂着,老爷子就从厢房屋闪出来,一根细瘦的拐杖伴着一条同样细瘦的身影,幽灵一般缓缓向村外的海滩移去。
在海边,老爷子依杖站定,下巴搁在拄杖的手背上,觑眯了眼睛木雕般瞅着大海。海水苍苍,潮浪涌涌,海雾起了又散去,白亮的日头挂出来,老爷子依旧这么站着。老爷子瞅着瞅着,眼里一片空阔无际的水蓝渐渐幻化出一个透明的世界,一些逝去的景象云一样飘忽起来,他仿佛又看见身姿绰约的娟子摇一片舢板缓缓驶来,甜甜的笑声像抛洒的星星把整个水滩点亮。这影像在水蓝里渐去渐远了,老爷子又看到几年前海上那场暴风雨中,远远雨雾里一只帆船上高挑起求救的“招子”,可刚当上船老大的儿子,驾着满载鱼虾的机船视而不见地开走了。尽管这事谁也不知道,尽管后来帆船上的人被人救了,可儿子这一举动,却被老爷子看成终生难饶的罪过。老爷子看着,眸子里闪着光亮,脸上表情复杂地变化着,喉管里不时发出“呵——呵——”的呜咽声,谁也不清楚他到底被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支配着。
谁也没料到,老爷子有一天会到码头来,悄无声息地摸到船老大的船前。当时,着实把船老大吓了一跳。船老大说:“爹,你怎么……你这是……”老爷子说:“你,过来扶我上船!”船老大慌忙丢下活计,搬起桥板伸过来,三步两步跨上岸,扶爹上了船。老爷子说:“开船吧,上葫芦坨,把我放那儿,船回来……再捎回……”老爷子在船上神情亢奋,话说得有些气喘吁吁。
“天爷爷,你想做啥哩!这水路一拐弯得耽误多少时间、耽误多少钱哪!”船老大又气又急,冲老爷子喊。
老爷子陡然收敛笑容,咬牙根恨恨骂了句“孽种!”便坐在船上宁死不动了。
船开到葫芦坨附近,船老大放下舢板亲自把爹送到坨上,很快被老爷子赶下来。船老大望着葫芦坨,惴惴不安地走了。
当接老爷子的船赶回来,船老大匆匆奔上葫芦坨,却怎么也找不到爹的影子了。静静的坨上只有浪潮的扑打声和海风揪扯野茅草的嘶鸣声。在一座渔人曾经祭奠海神的庙宇前,船老大发现,祭神的石板旁,除了一堆烧透的纸钱灰,石板上还留下了一条花丝线镶边的布腿带,以及齐整整摆放的五十把雕刻精细的竹骨织网梭。
船老大脑袋“轰”地一下记起,母亲当年就是在葫芦坨一次暴风雨中,跟随父亲抢救一只遭难的船时失落海里的,一船人得救了,母亲却永远没回来。父亲和被救的人们在海上找了几天几夜,只捞到这条布腿带……那年,船老大刚好满五岁。
“爹——娘——”船老大仰天两声长嚎,双手揪住头发,“扑通”一声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