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婆婆丢了(散文)
一
一大早,我踩着单车急匆匆赶往娘家。今天是老妈的七十五生日,老公和孩子都有事,中午赶过去吃团圆饭。我今天可是两桌饭的主厨,必须早点到位。说起来,我也有快一个月没回去看老妈了,家里有个年迈又痴呆的婆婆……唉!但愿今天,婆婆不发生什么意外,我心里默念。这个念头刚产生,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了,毕竟有亲闺女照看她。如果有事,大姑姐会给我打电话的。
婆婆是半年前患上老年痴呆症的。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金风吹动着院子里的枣树,几片早衰的黄叶从树上轻轻飘落在地上。照例,我早起做饭,老公收拾他干活用的工具和材料。平时婆婆总会拿着笤帚打扫落叶,可那天,我发现婆婆一直在院子里转圈,好像在找什么,又好像在锻炼走步,也没在意。等做好饭喊她和老公来吃饭时,才发现她就像没听到一样,依然在匆匆地走着,那神情,好像和我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妈!”老公走到她身边又一次高声喊,“吃饭了!”
只见婆婆停下脚步,盯着老公看了一会儿,好像突然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了现实,才恢复了平时南瓜花一样的笑脸,说:“吃饭了?就来,今天的饭做得真快……”
“您刚才在干嘛?”老公也好奇。
“唔……”婆婆支吾着,“我刚才找厨房的路……怎么也找不到。”
找不到厨房的路?我心里一惊,这是认知障碍。“阿尔茨海默病”几个血红的大字一下涌入了我的脑海。
经过一上午的忙碌,凉菜做好了,饺子包好了,热菜也基本上成了半成品,只等家庭成员到齐炒出来即可。听着妈妈唠叨村里的大事小情,望着她增生的白发和不再挺拔的身躯,我的心酸酸的。觉得亏欠了老妈很多,她也到了需要陪伴的年龄。
“嘀——嘀——”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什么?妈丢了……”
电话是大姑姐打来的。她看婆婆在大门口安静地晒太阳,就去厨房和了点面,准备做中午饭,等她出来,婆婆丢了。她找遍了整条巷子,一家一家挨着问,可依然没有找到婆婆,实在没办法了,才给兄弟姐妹们打了电话。
我只能把炒菜的事托付给妹妹,使劲踩着单车往回返,真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翅。
大姑姐站在大门口,一脸的不安。三月天她竟然急出了一头大汗,把已经花白的头发都打湿了,紧贴在头上。不大一会儿,一家子兄弟姐妹加上侄儿、外甥二十几人都赶了回来。邻居们听说婆婆丢了,也都围上来打问事情的原委,然后大家分了几个组去找老人。我、老公和大姑姐一组。
“按说和面也就十几分钟的功夫,婆婆能去哪?”我搜寻着大脑中的每一点关于婆婆的记忆。
二
“李家坝!姐,咱去李家坝。”望着一脸疑惑的老公和大姑姐,我给他们讲起婆婆患病后不久的一件事。那是一个午后,婆婆忽然走到我卧室(之前她几乎不进我卧室),扭身向外张望了一阵,关上门,压低声音对我说:“都曝光了,一切都曝光了!怎么办?”然后摊着双手,似乎是要我拿主意。
我如坠五里雾中,几乎没有上过学的婆婆,怎么会“曝光”这个词?还用得如此妥帖。不知她是回忆起了往事,还是出现了幻觉。我只能顺着她的思路,问:“啥事曝光了?有那么严重吗?没事,有我呢。”
“对,有二丫,我不怕……”婆婆含混地回答着。
我知道她把我当做了当年最好的姐妹二丫姨了,就继续引导她说下去:“到底啥事?你不说我可不管了……”
“我说。二丫,李家坝深翻土地时,我看到队长和柱子的新媳妇在帐篷外亲嘴……”她把手指按在了嘴唇上,又开门看了看,那表情,仿佛是自己做了错事,才又接着说,“然后,然后他们一起拉着手走到黑影里去了……”
李家坝,那是埋在婆婆记忆深处的一枚定时炸弹。
一杆红旗插在李家坝的最高处,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数不清的男人、女人从四面八方的村子聚集在这里。铁锹飞舞,小车穿梭,一道道一米高的深沟已经挖出来,一条条堤坝正在修筑中。已经是深秋天气,可人们头上都蒸腾着热气。大家似乎都被广播喇叭里亢奋的曲子感染了,整个工地沉浸在一片热火朝天中。
夜,如约降临到了李家坝这片土地。劳累了一天的男人和女人,都各自拿脸盆端了点水,胡乱洗了洗脸和脚,早早钻进了被窝。
昏暗得气死风的油灯,挂在帐篷的门口,照着帐篷里不大的地方,其余的一切则被黑暗吞噬了。男人们在讲着荤段子,时不时评论着工地上哪个妇女的屁股大,一看就能生养;哪个妇女奶子大,奶两头猪仔也没有问题……然后,爆发出一阵快意的笑声,仿佛这样的谈话能发泄他们体中憋着的原始冲动。
妇女们天生爱做针线活计,她们凑近油灯前,有的给孩子做虎帽或花鞋,有的给丈夫纳着近一尺长的鞋底,还有的斜靠着自己的行李,一语不发,大概在默默想念孩子和他们的爹……“呀!”四凤一声惊叫,纳鞋底的针扎到了食指。她立刻把食指放到嘴里吮吸着。
“想谁了?老实交待……不分心能扎到手吗?”一群妇女起哄着。
“想就想,又不是偷人养汉,想自己明媒正娶俺的汉子,还犯法不成?”妇女们也一阵哄笑,哄笑中又有几分无奈。其实她们哪个不是半夜想汉子想得抓心挠肺睡不着呢?只不过谁都没有的四凤的胆魄,直通通地说了出来。
圆月已近中天,做活计和起哄的妇女都在身边打起了鼾,可婆婆依然睡不着。这已经是到工地的第七天了,她这是第一次把三个孩子丢给了自己的娘,被召集到工地的。她不知道孩子们离开自己的几天是不是听姥娘的话,也不知去了山里炼钢铁的汉子是不是也在想她。忽然,一阵腹痛,大概是晚上吃了菜凉的缘故,她只好披衣走出帐篷……
月光下,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紧紧拥吻着,像两个轴对称的剪影。剪影慢慢分开,拉着手,猫着腰,沿着新挖的沟疾走。婆婆睁大眼睛,看呆了,待她定睛看清楚时,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也忘记了腹痛。居然是带他们出来的队长和本家柱子的新媳妇。
事关女人名节,婆婆自然晓得利害轻重。她把这个秘密锁在心里,一锁就是近十年。那年,造反派把二人推上了批斗台。队长头上戴着高高的纸糊的白帽子,上面有黑色的毛笔字写着的“流氓犯”三个字,用红笔打了大叉,是那样逼人的眼。女的脖子上套了一串破鞋,头上的纸帽上写着“通奸犯”。这时,婆婆才偷偷告诉了几个平时交好的姐妹,她十年前就知道二人的事。
李家坝很快就呈现在我们面前了。一条用石块和蓝砖砌成的大坝,早已斑驳得像长满了斑点的老人的脸,看不出当年的雄壮。当年众人挖得深沟早被填平,种植了一架又一架的葡萄。刚刚上架的葡萄秧,就像一个个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新娘,春风中唱着欢快的歌。葡萄园里,一对中年夫妇在把葡萄秧捆到撘好的架上。
我们三人急忙上前,描述着婆婆的外貌,向他们打听是否见到这样一位老太太。他们摇着头,表示并没有看到。我一颗满怀希望的心一下降到了冰点。婆婆能去哪呢?
“咱要不去二丫姨家找找吧?”大姑姐建议。
二丫姨曾经是婆婆心中最大的牵挂,我和老公同意了。
三
二丫姨本是老公舅舅的童养媳,婆婆的嫂子。解放后,舅舅死活不愿意和她圆房,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参军奔了自己的前程。姥娘眼看着二丫姨一天比一天大,没办法,才把她当闺女嫁到了邻村。她七岁时被卖到婆婆娘家,就和婆婆一起生活。春天她们一起去挖野菜度饥荒,夏天一起去小河边打猪草,秋天一块在地里捡粮食,冬天一堆在炕头做针线,要说感情,那是比亲姐妹还亲。
二丫姨说起来也是苦命之人。小时候家里穷,被卖身当童养媳不说,嫁了汉子以后,几年没有生育,婆家嫌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白吃干饭。她是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的人,哪受得了这气,就和婆家人吵闹。屋里整天鸡啄狗咬,没有安宁过。她的汉子开始还护着她,后来竟也随了母亲指派她的不是,甚至动手打她。
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天空飘起了稀疏的雪花。公公婆婆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公公刚打开大门,一个披头散发、穿着单薄衣裳、抖作一团的女人立即从地上站起来,冲进了屋里,嘴里还吸溜着:“嘶……嘶,冻死我了……”婆婆早听出了是二丫,让她赶紧上炕盖上自己的被子暖和身子,然后立即穿衣下炕,给她去熬姜汤。
等二丫姨喝了姜汤,慢慢恢复了体温,才说起了自己的委屈。
“他们一家子都不是人……”二丫姨说着,泪水淌了下来。婆婆知道,她不是轻易掉眼泪的人,这次一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到底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才能替你拿主意呀!”婆婆在一边急得直搓手。
“他们都是畜生……居然要让那个……老畜生欺负我?我拿剪刀扎了他的大腿,才跑出来……”
“什么?一家人让老公公扒灰?”婆婆的嘴巴惊得一时合不拢。
“一家全是畜生,我是没法在那个家呆下去了,只能投奔你……”二丫姨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那年冬天,二丫姨在婆婆家住了两个多月。
穿军装的舅舅回家过年时,听说了此事,也不知道他从哪抱回个女婴后,把二丫姨和女婴送回了家。他和二丫姨婆人家谈了很久。之后,婆家对二丫姨的态度好了不少。
女婴长大后,招了个女婿,老实又勤快。二人一直把二丫姨当亲生母亲孝敬。如今,二丫姨也八十几岁了,也算晚年有靠。
我们三人到达二丫姨家时,他们一家人三口人正在吃中饭,听说我们的来意后,她的女儿和女婿二话没说,搁下饭碗就加入了寻找婆婆的队伍。
婆婆到底还能去哪呢?
“狼卧台!”老公喊,“姐,咱回村东狼卧台看看吧,也许妈在那里……”
狼卧台上留着婆婆和舅舅难以割舍的亲情。
四
那一年婆婆九岁,二丫姨八岁。夏日的黄昏,几钩晚霞浮在遥远的天边,红橙黄紫变幻着色彩。燥热依然在地面流淌,已经黄透的麦子发出一阵阵成熟的香味,晚归的老牛吟咏着悠长的古调,井台的辘轳还在“吱呀吱呀”哼唱不停。婆婆和二丫姨打完猪草回家,提着箩筐从村东的一片坡地走过。
“二丫,你等我一会,我去麦田解个大手……”婆婆说着,扔下箩筐,进了麦田。
二丫姨也把箩筐放在路边玩起了石子。
待婆婆从麦田出来时,后面跟着一条灰色的“狗”。
“姐,谁家的狗?”二丫姨吓得直倒退。
“我哪知道,刚才它卧在麦田里……还舔我,嘻嘻……痒痒的,省得我找土坷垃擦了,呵呵……”婆婆的脸笑成了路边的碗碗花。
“狼!快蹲下!”路过的老伯冲姐妹二人喊。
“快来人——有狼——”老伯喊声刚落,舅舅已经操着扁担赶了过来。他已经顾不得自己担的两垛麦子了,心里只有妹妹和二丫……。
狼一见人多,转身跑进了刚才藏身的麦田。舅舅眼急腿快,操着扁担追进了麦田。几个年轻人也紧跟在舅舅很后,一路猛追,宁是把狼逼进了一座破庙,挤在一个角落。舅舅提着捣蒜钵一样的拳头,对准狼的头部猛击,嘴里还数着:“一、二、三……五八、五九、六十……”一股殷红的血从狼的嘴角淌了出来,它软塌塌地倒下不动了。舅舅也双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哥……”婆婆使劲摇晃着舅舅的胳膊喊着。二丫姨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衣服袖子为舅舅擦去脸上汗水和成的泥。
舅舅强撑开疲乏的眼帘,眼睛里充满了怜爱。那个眼神,永远刻在了婆婆的心中。
村东的这块坡地从此就叫“狼卧台”。
舅舅前几年病重期间,嘱咐儿女一定要把他的骨灰和军功章一起埋在老家的“狼窝台”上。他觉得那是他一生最大的一次功劳——从狼口里救了妹妹和二丫。也正是打狼的勇气,让他在一生军旅生涯中,克服重重困难,赢得无数军功章。
“狼卧台”已经进入了行车记录仪中。整个坡地就像一朵漂浮着的彩云,白色的梨花、粉色的苹果花都在枝头灿烂地绽放着,吸引了蜜蜂和蝴蝶前来聚会。
一棵梨树下,婆婆坐在一堆农家肥上,一边用拳头捶打,一边数着数:“……五十、五一、五二……”两只蝴蝶正在她的雪白的发际盘旋。一刹那,我恍惚觉得婆婆就像一个贪玩的小女孩,玩耍时忘记了回家。
“妈——你在干嘛?”老公喊。
我急忙拦住他,让他去打电话通知家人,老人家找到了。我想:老人的心里此刻一定有一个自己的世界,我们无法走进这个世界,唯有让这个世界在老人心中多存在一会。
“哥,我也打死狼了……”婆婆直起身子喊着。她的心依旧沉浸在几十年前的打狼事件中。
不大工夫,家人们都来到了“狼卧台”。婆婆望着大家,一脸的茫然,站起身子走到大家面前。她已经无法一一叫出孙辈的名字,只是用手摸摸这个,又瞅瞅那个,笑笑说:“俺娃们来了?好!屋里坐,屋里坐。”
然后她悄悄对我说:“闺女,差点曝光,我来拉泡屎,怎么这么多人跟来?不让人安神。”我忍俊不禁,终于弄清她这次走失的原因了。
望着婆婆的孙子和外孙把她扶上了汽车,我赶紧给老公下达了发车的命令,发车,回去给老妈补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