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四点不到，楚风小学的大门口就有人等学生了。
　　 渐渐地校门前几十米宽的大马路上，电瓶车、摩托车、三轮车、汽车越来越多。一大堆一大堆的人，有的围在马路边上的大树四周说着话儿，有的独自坐在电瓶车上低头沉思，也有的盯着马路边门面上的招牌发呆……
　　 年轻的妈妈们围在一起相互打听着孩子的成绩，探究着好的学习习惯和方法。
　　 退休了的爷爷奶奶悠闲自在，子女上班没空，就承包了接送孙子孙女的任务，早早地就来了，同熟人谈着小城里的大事小件。
　　 一个卖馒头的垮子不失时机来到了这里，三轮车上的喇叭连续播放着“北方馒头——北方馒头——”垮子舍不得这个人多的机会，卖力地招呼着，一些人围在他的三轮车旁，花个一两块钱，买几个热呼呼的馒头，包在方便袋子里等学生放学后吃。
　　 放学时间到了，一队队小朋友从校门里面走了出来。
　　 一个班出来了，人群中一阵涌动，孩子们就像游动的小鱼儿灵活地穿梭着，他们来到接他们的大人身边，坐上汽车、电瓶车，各向东西了。
　　 又一个班出来了，人群又是一阵涌动，马路上满是吵杂的声音、斑杂的人群、交错的车辆……
　　 隔了一会儿，校门前稀稀落落了，有一个瘦瘦的有点忧郁的小男孩仰着头向马路的东边张望，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走过来了，她斜着身子向前，有点急急冲冲的，说走又有一点像跑，瘦瘦的男孩急忙迎上前去，叫了声奶奶，羞涩地笑了笑，那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也咧开了嘴笑了，亲切地摸了摸孩子的头，从他的背上取下书包挽在胳膀上，拉着孙子的手向东走去了。
　　 这个瘦瘦的男孩叫楚楚。
　　 一条南北的大河把小城分成东西两块，水乡大桥横在这条南北的大河上，楚楚的家在水乡的大桥东，学校在水乡的大桥西。水乡大桥的西头是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四面高高地挂着红绿灯，像一只一只大眼睛。楚楚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十字路口走过，每次走到那儿，他总是抬头仰望那闪动的又红又绿的大眼睛，红眼睛亮了就停下来，绿眼睛亮了，就迅速过马路。
　　 楚楚和奶奶又到了这个十字路口，每到这儿，看到了红绿灯，楚楚都要想起一件事来。
　　 那是以前的一件事，那时楚楚在上幼儿园，他和奶奶一起上街，大桥下面的十字路口刚装了红绿灯，到了红绿灯这个地方，奶奶也不看红绿灯径直往前走。
　　 “奶奶，奶奶，你闯红灯啦！”楚楚大声叫了起来。
　　 奶奶问楚楚：“红灯挂得那么高，我怎么闯得到啊！”
　　 楚楚很是着急，他和奶奶比划了半天，奶奶才明白，闯红灯不是撞到红灯，是红灯亮在那儿，过马路就是闯红灯。楚楚在幼儿圆，老师叮嘱过不能闯红灯，他把在幼儿园里学到的儿歌告诉奶奶：“过马路，两边看，红灯停，绿灯行……”
　　 奶奶住在乡下，乡下没有红绿灯，她对红灯绿灯和斑马线不太明白。奶奶在楚楚的指导下，明白了交通规则，后来看到红灯就停下来，看到绿灯，就过马路。
　　 楚楚和奶奶过了十字路口爬上了大桥，大桥是个老桥，桥上人多车多。楚楚和奶奶一边走一边看，河里有条大铁船正从对面开来，船头把河水劈开划出了两道美丽的水弧，一个人拿着篙子站在船头，楚楚想趴到桥的护拦上看那个人，奶奶一把拉住他，“不能看！这河太深了，奶奶不放心！”
　　 楚楚很乖就不看了，他紧紧牵着奶奶的手向前走去……
　　
　　 二
　　 楚楚在楚风小学，在楚风小学三（2）班。他眼睛挺大的，谁喊他他总是睁着圆圆的双眼，带点惊奇，像一只受到惊吓随时准备跑掉的小兔子。
　　 楚楚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里，安安静静的，别的同学下课一窝蜂似的跑了出去，男同学嬉戏打闹着，女同学跳着皮筋，他安静地坐在教室里托着腮帮盯着窗外，盯着窗外随风晃动的树叶，盯着窗外流动的白云……
　　 偶尔老师在课上喊他回答问题时，他正盯着窗外，老师这一喊，他慒慒地站了起来，低着头两只手相互绞着，老师就训斥他一句：“一天到晚发什么呆！”老师就让他站在那儿听课了。
　　 下课了，同学明明喊楚楚一起出去玩，他笑了笑没有动。明明是他的好朋友，从幼儿园开始明明就跟他在一起了，那时他们两个一起学习一起疯闹，那时楚楚不发呆，喜欢玩游戏，喜欢举手发言。
　　 一天，到了放学时间，不知哪个地方闹水灾了，班主任李老师通知同学们捐款，每人最少十元，希望都不要影响班级的荣誉。楚楚不想向奶奶开口要钱，他知道奶奶的钱少。别的同学都交了钱，唯独他没交，老师就说某某影响了班级的荣誉，弄得班上所有的同学都瞧不起他。
　　 楚楚现在成绩不好，上课听不下去，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上课能集中注意力听讲，以前每门不是考一百就是考九十几，以前老师提出问题，他总是把小手举得老高老高的，老师喊了之后，他马上站了起来，把问题回答得既响亮又准确。老师就说：“楚楚同学回答得很好，请坐下！”他那时是多么神气。
　　 楚楚那时是特喜欢那个穿裙子的漂亮的班主任张老师，张老师就像一只大蝴蝶，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同学们的眼睛都围着她这只蝴蝶在转，这只蝴蝶也像变戏法一样，讲出许多许多奇妙的东西。后来张老师被调走了，张老师走了李老师接着教。李老师四十多岁了，她老是发火，特别是哪个同学成绩考得差，她就发火，说某某拖了班上的后腿，让他站到讲台上，或让他站到后面的墙根下。
　　 楚楚老唉李老师训，他也没办法，也想成绩好，可他老是听不进去，他从原来坐在中间被调到了边上，后来又被调到了后边的最角落了。
　　 楚楚的爸爸在文化站工作，爸爸长得高高大大的很帅，出门之前总要梳头抹点摩丝，有时还唱点歌曲。以前爸爸挺喜欢楚楚的，喜欢带他一起去玩耍，后来爸爸很少过问他了，爸爸经常跟一个漂亮的阿姨在一起了。
　　 明明前两天告诉他，这个星期天他爸爸带他到竹石园玩了，竹石园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竹子。楚楚知道郑板桥，郑板桥是非常有名的人，他的画他写的诗非常好，楚楚以前还背过他的诗。
　　 楚楚的妈妈在服装厂上班，她上班挺忙的，有时加班要到很晚才能回家。服装厂成天成夜地加班赶活，楚楚的妈妈没有空跟楚楚在一起。
　　 人家明明就不同了，他的爸爸妈妈总帮明明复习功课，所以他的成绩一直很好，每次考试都是班上的前几名。
　　 楚楚记得在幼儿园大班的一个星期天，那天妈妈正好也休息。妈妈带着他来到新华书店，新华书店好大好大，里面放着好听的音乐，许多哥哥姐姐在那儿看书，他们有的靠在书柜上，有的蹲在地上。楚楚那时也喜欢看书，喜欢坐在地上把书摊开来看。
　　 爸爸现在已不问楚楚了，他也好长时间没到新华书店了，也好长时间不看那些故事书了。
　　 爸爸以前也经常带他到公园去玩。
　　 记得一个春天的星期天下午，爸爸带他到森林公园，爸爸骑着电瓶车，楚楚坐在后面，风刮过他的脸痒痒的。到了森林公园，公园里人真多。公园门口的路边上有个老爷爷竖了个摊子在卖风筝，许多小朋友拖着爸爸妈妈买风筝，一些小朋友放着风筝跑啊跳啊。
　　 楚楚没有在公园大门口停留，他一溜小跑冲进了公园里，把爸爸甩在了身后，他在公园里摸摸这朵花，碰碰那棵树，他看到一只花蝴蝶在草丛中飞啊飞啊，他追上了那只花蝴蝶，花蝴蝶飞到了河的对岸，他追不上了，只好呆呆地看它飞过去，越飞越远，后来看不见了，楚楚想要是自己也能飞多好啊，就能跟上那只花蝴蝶了。
　　 看不到蝴蝶，楚楚放慢了脚步，他看到了蚂蚁，开始只有几只，渐渐地发现了这群蚂蚁似乎是一大队，沿着一条线爬到一棵树上，有两只小蚂蚁碰到一起，还用角相互敲敲，像对什么暗号似的。楚楚曾听奶奶说过，蚂蚁上树就要下雨了。这时爸爸跑过来了，楚楚把爸爸拖过来看蚂蚁排着队往树上跑，他问爸爸：“蚂蚁上树是不是要下雨了？”爸爸摇着头说：“不知道。”楚楚就说：“等到去幼儿园我问老师，幼儿园的老师什么都知道的。”
　　 爸爸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三
　　 去年楚楚爸爸妈妈离婚了，楚楚的爸爸跟那个老在一起的阿姨结婚了，那个阿姨比妈妈漂亮，还有一份好的工作。妈妈很伤心，一气之下去无锡了，到无锡那个服装厂做工了。
　　 爸爸和妈妈离婚后，楚楚的奶奶过来带楚楚了，奶奶原来一个人在乡下过。
　　 以前学校放暑假，楚楚总要在奶奶住的乡下呆上个把月。奶奶那儿有好看的花，绿绿的草，还有一条小河，小河里有游来游去的小鱼儿，脚浸在水里，小河里的小鱼儿就咬他的脚，痒痒的，舒服极了；那儿有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有大肚子的鸽子，还有小狗、小猫，奶奶家还有几只大母鸡，大母鸡每天都下蛋，奶奶每天都煮蛋给他吃。楚楚喜欢奶奶那儿，喜欢和鸡玩，喜欢看那河边的鱼、树上的鸟，不过他最讨厌那些蚊子，晚上叫他睡不安宁，害得奶奶在帐子里面总是不停地给他扇扇子。
　　 有个国庆节，楚楚到奶奶那儿去玩，奶奶带他去扒山芋。那天早上，太阳老高了，田里没有露水了，楚楚跟在奶奶身后一跳一跳地下田了，田里的稻谷头低得沉沉的，像要拖下来的样子。田旁边有条小路伸到了小河边，小路两旁有好多的草，里面有蒲公英。楚楚摘了一朵，圆鼓了嘴巴，一吹气蒲公英全散了。吹散的小蒲公英就像一朵朵小花，有的飞上了天，有的落在田里，有的落到河里，有的往庄子那边飘去了。楚楚满天寻找，寻找那散落的张着伞飞舞的一个个小蒲公英，他想自己要是一个带伞的小蒲公英多好啊，可以在天上飞啊飞啊，飞到好远好远的地方，看到好多好多的景象……
　　 楚楚一边吹着蒲公英，一边跟着奶奶来到了田头的那块山芋地里。楚楚不知道山芋怎么长的，就问奶奶，奶奶告诉他山芋不开花的，是在泥土里长大的。
　　 到了田头河边上，奶奶把山芋地指给了楚楚，他看到了几排堎子，堎子上是绿叶和缠绕在一起的红藤，山芋的叶子跟他的手差不多大，像一个个绿绿的心。叶子连着的是红色的藤，那藤缠在一起，你绕着它，它绕着你，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奶奶把藤一拉，棱子就露出了，堎子像个小山，堎子跟堎子之间是个小沟，一堎一沟，一高一低连在一起，奶奶用扒子把那堎子的土拉平了，冒出了一个个的红山芋，楚楚赶紧去拾红山芋，奶奶叫他等一会，她把一行堎子全扒开了，再喊他一起拾。山芋红红的，红得发亮，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挂在根上一串儿。楚楚跟奶奶一起摘山芋，他累得浑身直冒热气，头上也有了细细的汗珠。他的手上身上全是土，连脸上也挂上了土渣，成了大花脸，奶奶就拿出一块方布擦干净。山芋摘得差不多了，奶奶把蛇皮袋子扎好，楚楚准备帮奶奶拿山芋，可劲太小了拿不动，还是奶奶自己拿了，奶奶背着山芋牵着他的手一起回家去了。
　　 一会儿就到家了，奶奶把山芋倒在院子里，楚楚和奶奶在院子里一起分着山芋，山芋分成了两份，好的大的都收起来，放到蛇皮袋子里，等天好晒干了好吃；一些破的小的，就放到水桶里浸了，然后奶奶把这些浸过的山芋洗干净，把它们放到锅里蒸了，一会儿就会从锅盖缝隙里散发出了香喷喷的味儿。楚楚特别爱吃这润滑的山芋了，会吃得小肚皮圆圆的。
　　 现在楚楚的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妈妈外出打工了，奶奶的责任田就不能种了，专门来看护照顾他。
　　
　　 四
　　 自从爸爸和妈妈离婚之后，奶奶的头发就白了，耳朵也听不清楚了。
　　 有时楚楚跟奶奶说话，她听不清楚，楚楚就要不嘴贴在奶奶的耳边大声地说，她才能听得见。
　　 每天奶奶都要送楚楚上学，放学后又要去接他。她走路很慢很慢，就会花好长时间。楚楚让奶奶不要送他接他了，他自己能走，奶奶总是不肯，她担心孙子的安全，一旦出了问题，咋向他的妈妈交代。
　　 第二天早晨，楚楚和奶奶匆匆地吃了早饭，收拾好书包，奶奶牵着楚楚，楚楚搀着奶奶，祖孙俩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往学校走去。
　　 深秋了，一阵阵冷风扑面吹来，街两边的树枝上零零星星地挂着一些树叶，它们在秋风的吹动下抖动着、跳跃着，发出哗哗的响声。一片落叶从树枝上掉下来，随着风在楚楚面前打了个旋，划上了一道弧，就像一只晃动翅膀翩翩起舞的黑蝴蝶。
　　 街上车来车往，汽车、摩托车、电瓶车、脚踏车一个劲地向前挤着，行人匆匆忙忙地走着。
　　 楚楚和奶奶急冲冲地向前走着，又来到了那座大桥上，急促的车辆，匆匆的行人。楚楚没有空看桥下的河水和河里的船只，他和奶奶盯着前方用力迈着步子，过了桥心，又要下坡了。突然，楚楚的书包掉落了，掉到桥上的书包又顺着桥坡向下翻了两个跟头，停住了。
　　 原来是书包带子断了。
　　 楚楚扶好了奶奶，说：“奶奶，你等一下！”说完忙跑过去捡书包。
　　 就在楚楚侧着身奔向书包的刹那间，“嘎”的一声，后面一辆摩托车躲闪不及一下撞上了楚楚，楚楚瞬间就被撞飞到斜迎面过来的拖挂轮子底下，装截了几十吨货的沉沉的拖挂车从他身上重重地压过，桥面上顿时洒下了红红的血点，像是盛开的朵朵桃花……
　　 桥坡下十字路口高高挂着的那盏红绿灯，仍在不停地变换着红绿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