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野征文“春华秋实”】溺果(小说)
“妈,我错了!妈,帮帮我!家宝是您的孙子啊!”
五大三粗的李果跪在贴着红喜字的房门前,哭得一把鼻浠一把泪。四十岁的人了,此时倒像个孩子……
麻三姑心痛地躲在屋里也是泣不成声。还没换下礼服的王占本抚着老伴的肩头也是半晌没有说话。
1
麻三姑的一生都是贫穷的。
麻三姑出生在共和国成立的时候,一共九个兄弟姐妹,排行老三,一直没有大名,从小就以三姑娘称呼,等上户口的时候也直接写了麻三姑作罢。
麻三姑七八岁的时候就负责照顾比她小的弟弟妹妹们,兜着抱着几个弟弟妹妹会跑会跳了,直到十二岁的年纪才念了小学,等到小学结业都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腰条展开了,脸盘圆润了,说媒的就上了门。
麻三姑知道家里的姐弟多,爹娘的负担重。以前吃着大锅饭养活了九个孩子,现在吃工分可就要了爹娘的命。于是用了一天的时间在山沟沟里挖了一筐蘑菇,又花八毛钱割了一斤猪肉,晚上炖了满满的一锅,又贴了两锅圈的玉米面饼子,等到上工的爹娘、大哥二哥以及上学的弟妹们回了家,两桌碗筷杯盘已摆好。麻三姑倒了五杯酒,端了放到爹娘、大哥、二哥的前边,自己也端了一杯,看了一遍家里的亲人,咯咯一笑。
“爹、娘、大哥、二哥,我想好了,我嫁!我也和李河说好了,让他姐姐嫁给我大哥,他们家也同意了。”
“不行,老李家太困难了,比咱们家还不如。我不要媳妇儿也不能让你过去受罪!”
“好了,大哥,别说了,我不可能比你还早成家。你是家里的长子,要不是为了咱们一大家子人的嚼谷,大冬天的趴冰上打穴捞鱼,也不至于坏了腿脚,你不成个家,我也不嫁!”麻三姑一仰头,一杯酒就进了肚,然后就是一阵地咳嗽,间着她咯咯地笑,咳得眼角也迸出了几颗泪……
两家的喜事如期的举行了,为了两家人的面子,也为了留个念想,两家人倾其所有,酸菜粉条,豆腐炖河鱼,高梁米饭招待了村里的亲朋故旧。麻三姑嫁了过去,麻家老大娶了进来。两家人的婚事一时成了十里八乡的谈资。
“哎呀!高梁米饭大豆腐,这两家可是排场了!”
“哼!瘦驴子拉硬屎,看他们以后怎么过!”
……
婚后的第二天,麻三姑就开始为了老李家一大家子十二口人操持吃食了。李河是长子,下面有八个哇哇待哺的弟妹,麻三姑也就一下有了八个小叔小姑子。大的十四,最小的才两岁。于是,每天早上和傍晚边上,一排的小脑瓜或流着鼻涕或戴着红领巾的跟屁虫叫着嫂子喊饿。分了掺和了麸子面的红窝头,看着几个孩子吃得狼吞虎咽的香甜,麻三姑就想哭。难道自己这一辈子都要过这样遭心的日子吗?从一个穷窝跳到了另一个穷窝?
李河是个省心的人,什么事都不操心,吩咐做什么就去做,而且做得熨帖,是个精致的庄户人。一家老小吃过了,他才吃剩下的,没有就饿一顿,灌上一飘凉水紧紧腰带就去上工。麻三姑心疼男人,就每餐前留两个窝头,偷偷地塞给他,李河就嘿嘿地笑着去上工。
为了伙食的丰盛,麻三姑利用上工下工的时间去深山沟里割野韭,挖野莱,采菌子,捡野山杏的杏核,反正能吃的都往家里带,又让李河去河里网鱼,大的小的虾啊蟹的都一锅煮了,就是让一大家子欣喜若狂的美味。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直到麻三姑在棉花地里摘棉桃把孩子生到了裤裆里才结束。
麻三姑有了她的第一个儿子,李河搓着手,嘴都咧到了耳根子。欣喜得都不知道该干嘛了!只是一味的拦着最小的妹妹不让她上前,麻三姑见五六岁的小姑子急得都要哭了,就叫她上前来,指着皱皮皱脸的儿子说:“小妹,你当姑姑了!可不能再淘气啦!”
一家子人地乐呵没几天,就愁开了,麻三姑因为营养不良,没有奶水喂孩子,李家老爷子急了,全家出动十里八乡的讨牛奶羊奶,好赖的活了二十几天,终因先天营养不良还是去了。一下子仿佛天塌了,这长孙还没来得及真正的看一眼这人世间,就走了,全家人哭得是天翻地覆,以泪洗面。
最终老爷子下决定,分家!这大儿媳妇嫁过来三年了,过得太苦,没吃过一回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一家子老小拖累了她,要不然也不至于大孙子就这么去了。分了家好歹能吃上几顿饱饭不是。
拗不过老爷子的决定,到底是分了家,全家动手在院门口盖了两间小平房,麻三姑两口子搬了两床铺盖和几副碗筷就住了进去。
忽忽两载,麻三姑不负众望的又生了一个儿子。当医生从产房里抱出这被太多人重视的婴儿,说了声一切正常,很健康的话后,全家人都喜欢的流了眼泪。
这个小小的人儿是李家的延续;是经历了众所期盼的涅槃。从七八岁的小姑到已逾五十的爷爷奶奶,都是宠爱得无以复加,正应了那句老话,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到,就差打个板给供上了。
在众人的手心里捧到了五岁,小人儿才堪堪地学会了走路,又懒散的厉害,走上几步就撒泼要抱。说的第一个字就是“要”!
“要驾驾!”最小的叔叔就趴在地当马儿,学着马儿咴咴的叫,驮了小家伙满院子的爬,旁边两个姑姑护着。
“要糖糖!”小姑就把要买本子的钱给买来糖果,宠溺的说:“果儿,吃糖糖啦……”
“要星星!”几个姑姑叔叔就满甸子地捉萤火虫,用纱袋装了挂在果儿的床头,晚上就有了很多的星星眨啊眨!
要上学了,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穿戴一新,李家人不顾麻三姑的反对,咬着牙凑够了布票和钞票,到城里买回了最好的衣服,书包和文具。给小果儿装扮一新,这是老李家的长孙,老李家的脸面。
李果儿到了学校就哭闹着不肯进教室,只是在坑坑洼洼的操场上疯跑,不小心摔了又哇哇的大哭,奶奶心疼孙子就抱了回家,千哄万逗的。等李果儿开心了,就哄着去上学,可李果儿又闹着不去,便承诺了千般好处万种的诱惑,才勉强的去了。
李果儿上学读书成了全家人的心病。每天变着法地做些好吃的调动他上学的盼头,如果哪天放学回来没看到美味的嚼头,第二天就是哭闹的不上学了。
于是本要换些针头线脑的鸡蛋都进了李果儿的肚皮;本是小叔要拿来打牙祭用弹弓射来的麻雀也成了李果儿撒泼的奖励;本是小姑爬了好高的桑树摘来的桑粒也染红了李果儿的嘴巴。一家子人想尽了办法满足李果儿,李果儿终是磕磕绊绊的读完了小学。
李果儿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学习中下,能不能顺利地升入初中都是两说。又是成天的调皮捣蛋,东家地里的西瓜拍裂两个;西家地里的花生拔出几棵。追鸡撵狗,逗猫戏雀,终在一日惹怒了一只大白鹅,被大鹅伸着脖子振着翅追了半条街,腿上拧出了几个大包,哭得李果已是没了人声。闻讯赶来的三叔见了抡起铁锹一下就斩断了大鹅的脖子,溅起的鲜血吓住了李果。
“不怕,叔给你报仇了,敢咬我们果果!走,今天吃鹅肉。”
李果听到吃肉,又开心地笑了。
事后,麻三姑拿两只鸭子赔了大鹅,大鹅的主人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不断的表示这只鹅一般是不拧人的。麻三姑当然明白话外的意思,还不是暗示是自己的儿子惹的事吗?每每想要训斥儿子的时候,就想到全家人对儿子像宝贝一样待,也只能是一声长叹而已!
2
冬去春来,仿佛就是弹指一挥间。七八年的改革开放以及后来的包产到户,全国的经济形式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万元户”的名头不时地传遍普通人家的炕头门口,令太多的人“啧啧”赞叹,羡慕不已。
村子里也有了一些变化,至少人们都扔掉了带补丁的衣裤,都能吃上饱饭了。人们也有了闲心情打打小牌,玩上几圈麻将了。
麻三姑正在给猪崽喂食,用怜惜的眼神看着几头猪崽挤在食槽里摇头摆尾地抢食。除了分下的那几亩土地,平日里的花销都要出在这几头猪的身上。李河在河边的沙场上装沙子,一米的沙子给八元钱,一天累死累活的可以挣二十多块。那钱可不敢花,李果已经二十了,说不准哪天就要娶媳妇呢!现在娶媳妇的彩礼少说也要两千块,那可不是小数啊!
正当麻三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身影晃进了她的眼里。
“大妈,我果子哥在拐六那又输钱了,叫你给拿钱呢!”是本家四兄弟的小子,已经十六了,身子却单薄得厉害,穿着宽松的衣裤,风一吹就像弓一样……
“冲啊!大妈的身上没零钱啦!你去叫你哥先回来,赶明儿再给拐六送去。”麻三姑随口的应着,边用长木勺在猪食槽里搅动着。
“不行啊!大妈,这回拐六可不放我哥了,我哥输了一百多块钱呢!拐六说不给钱的话,就要弄断我哥的一根手指头呢,好叫我哥记着疼。”
‘咣当’一声,长勺掉在了食槽里,惊得几只小猪“吱吱”叫着跑远,立在那边惶恐的看着。
麻三姑慌乱的换了干活的衣服,从柜子最底下拿了钱揣在身上,拉了侄子的胳膊。
“带我去找你哥!”一阵风裹了几片叶子拂过眼前,蓦的,麻三姑感觉到自己老了,要不怎么脚下软绵绵的,没了根一样。
“你怎么才来呀!快点给我钱,还要翻本呢!”李果歪着身子靠坐在炕琴上,嘴里斜吊着支烧了半截的香烟,含混的说着,又端起满是茶垢的搪瓷杯子喝了口茶水,“呸呸”地吐了几根茶梗。
“妈,明儿给我包点那个铁观音,这拐子哥忒小气,尽拿破茶梗子糊弄事。”
被称作拐六的是个跛了只脚的邋遢汉,听了李果的话嘿嘿地笑。“你要是每天输我这一百,我给你泡大红袍都行。”
“呸,乌鸦嘴,小爷我只是今儿手背,哪天连本带利都给小爷吐出来!”李果颇为傲然的说道。
拐六还是嘿嘿地乐,只是从乱发遮掩中射出两道凌厉的光。伸了手,用三根手指做出了捻钱的动作。
“又不会不给,着什么急!”
“住口!”麻三姑制止了儿子的挑衅,转向拐六问:“六子,差你多少钱,我给。”
“一百二十六,给一百二得了,那六块算是婶的跑道费。”拐子继续嘿嘿的笑,只是笑声里多了几分得意。
“妈,你就不应该给他钱,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敢动我一下,我叫我几个叔捶不扁他!”李果晃晃悠悠地走在前边,麻三姑看着儿子那肥大的裤脚,在脚步中荡绊着。不禁又是一声长叹。都是几个叔叔姑姑惯的啊!这条叫作‘喇叭’的裤子,就是在上大学的小叔子从外面给捎回来的,说是当下最流行的。
“妈,小芬的事你想好没。人家可说了,再不娶她就到法院告我了。”李果又点了支烟,喷着烟雾说。
麻三姑的头又疼了,烦乱地说:“叫她去告,都是你自己作的,这样的女子我们娶不起!又是房又是钱的,你看你爸妈值多少钱?拿去换房子换钱,给你娶媳妇。”
“哼!把你们都卖了也换不到一套房,一对没本事的,我怎么托生到这么个穷家!走啦!我去三姑那吃饭,说是给我炖肉了……”李果晃当着走远了。
麻三姑只觉得身子一阵抖,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脸上湿乎乎的,也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水,涩涩的。
“呀!下雨了!衣裳还没收呢?”麻三姑跌跌撞撞得回了家,收了晾晒的衣服抱了坐在炕沿上呆坐了好久。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再不堪也是自己的儿,麻三姑咬了牙还是东拼西凑,借了所有的亲戚和故旧,房子终是动土了。
十月金秋,本是收获的季节,可麻三姑的脸上却满是愁容。儿子的三间“北京平”盖好了。李河正在院子里平整园子,已是有了秋凉的傍晚,李河光了脊背干得满头大汗,落日的余晖映着他古铜色的皮肤,显得是那么的强壮。可麻三姑却知道他的男人每天晚上躺在炕头所受到的折磨,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即使睡着了也会在睡梦中疼醒来,只能一把一把地吃着廉价的止疼片挺着。曾有多少次的梦呓中,都在叹息着叫着果儿,——是恨铁不成钢的焦灼,是一个父亲深藏的担忧。
李果和小芬到底结婚了。
两千块钱的彩金是李河在沙场老板那预支了半年的工资。这也预示着李河每天都要还给人家两米沙的工钱。可李河还是开心的,自己唯一的儿子终于成家了。老李家开花散叶的日子不远了!
3
不管人间的清贫与劳苦、也不管有多少的悲伤与不舍,日子都有条不紊的走着。麻三姑和李河都老了,才五十多岁就在他们的身上刻蚀了太多的痕迹,麻三姑的头发花白了,李河的腰弯了。
李果和小芬的孩子也已经十岁了。上了小学三年级。比李果小时候更不省心,在学校里就是个小霸王,打架是常事,欺负女同学更是常事。以致三天两头的被老师叫家长,李果刚开始倒是好言以对。
“小孩子淘气,我会说他的。”
“孩子还小,老师多照顾了。”
时间长了,李果就恼了。尤其一次儿子峰峰被老师推了一把后。
“我的儿子我都没动过一指头,你敢打他,胸口都红了,我要报警验伤,你虐待儿童,如果我儿子有什么事我废了你!”李果变得凶神恶煞,李果的底气来自于他的五个叔叔以及十几个唯他是从的弟弟们。
“峰峰,不怕,以后在学校谁敢欺负你,跟爸爸说,我来给你出气。”李果斜视了一眼老师,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