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微刊视界】祭
从村子往西二里地,走过一条小水沟,再穿过一片芦苇地,就是村里谢世的人安睡的坟场。绿油油芦苇长到一人高,宽带子般的叶子上落着湿漉漉寂静。
天还早,日头等会才出来。路上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他们是来为他的前妻祭奠的。
“日子过得好快,一晃她就走了十年……”她的声音很轻,听得出却是真心的挂念。几天前,她就备好了草香、纸钱和酒一些祭品,每年都这样。
“是啊,整整十年了。”他随意答着,心头倏然划过一丝悲凉,只那么一闪,很快就过去了。
初秋的水气有些凉,又是在早晨,多少感觉出一些寒意来。他们来到水沟边,沟水清冽,流淌无声。
“沟里水咋这多?哎,给你包。”她把布包塞给他,弯腰挽裤腿。
“嘿!别脱鞋,我背你过。你来了身上,清早的水怪凉的。”他边伸手放下她的裤腿,边甩脱了自己脚上的鞋。
“这……叫人看见多不好?”她脸上放出绯红,扭头望望,尽管四周没有人,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没人看见的,再说,看见了又咋样,我背的是自己的媳妇。上来吧。”他蹲下身,摆好架势。她笑笑,伸出两臂揽住他的脖颈,贴上后背。他搬住她两腿,起身一掂,下了水。她感到他宽厚的脊背原是一片厚实的温床,她突然想象,她贴在这上面时间长了准会捂出一些有生命的东西。
他们过了水沟,又穿过芦苇地,来到坟地儿。从这里望去,可以看见河湾码头停靠的渔船和明亮的海。在一座爬满马拌草的坟前,他们停住了。她随手捡根草棍儿在坟脚下画个圆圈,双膝跪地,从布包里抖出一团黄纸钱,掏出火柴,“哧——”地划燃,正要去点,火苗晃一晃,灭了。接着又一根,还是灭了。
“我点吧。”他说。
“还是我点。”说着,又“哧——”地一下,双手拢紧,纸钱到底点着了。插上草香后,她用草棍儿轻轻拨着纸,嘴里小声念叨起什么。他开启一瓶酒,小心地倒在纸钱上,火苗“扑”地一声,顷刻跳起一团蓝莹莹火焰,一缕青烟袅袅升腾。
坟前他们并没恸哭,但是,他俩都流下了眼泪。
“那年我在海上,不知道她会难产,等送到医院,孩子保住了,她却撒手走了……”
“这我知道。”她说。
“送走她后,听着落草的婷婷哭,是那样的揪心扯肺。要不是你天天看来照应,婷婷怕也活不了……”
“快别说这些,都过去了。”她扔了草棍儿,擦着泪过来,紧靠他坐下。火很旺,火光映着他俩的脸。
“后来你来了,跟咱生下强强,两个奶头吊俩崽,奶水不够,婷婷吃奶,强强吃粥。”
“……”
“大秀,咱心里愧得慌,以前挺对不住你的。”
“咋说起这话来?”她扭头看他的脸,有点诧异。他却把头重重埋下去,还说。
“唉,咱是个粗人。结婚这多年,你跟了我也没少受罪。过去日子穷,你却像条闲不住的蚕虫苦苦经营家里的日子,我犯狗性脾气,打你骂你,你不但不记恨,还照样温存咱的心……你也是个命苦的好人!”
“海娃,咱命好。那年月你一人撑着一大家子,是个硬汉子。想想,咱嫁了你,啥时候都不悔,咱这辈子值得……”她挨紧了他,头靠在他厚实的肩头上。他拉过她那双粗糙却很柔软的手,放在掌心由衷地摩挲着。
四周悄然无声,苇丛里偶尔放出一两声鹁鸪光亮的鸣叫,像纤刀划破天色,穿向很远的地方。
“过去那些年,咱总做着好日子的梦,盼着有朝一日盖起新房,有自己的机船,还有,两个孩子将来都上大学……”
“这我知道,我怀上强强时你不止说过一次,如今咱啥也不缺了。两个孩子也争气,年年都从学校捧回奖状,这比啥都金贵。我那个姐姐在那边看到咱们日子过成这样,她也该安心了。”
“可还是苦了你,当家理财,侍奉老小,我妈炕上瘫三年,村里哪个不说你比亲闺女侍奉的还周到!”
“我可没做啥出奇的事。我常想,这人哪,都有从做儿女到做父母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老的那一天,侍奉好老人是咱晚辈分内的事。”
“过去,咱只知道吃饱了下海,回家上炕睡觉。从这几年开始又觉得好日子里还应多点什么,多点什么呢?咱就搜肠刮肚地想啊想啊,老的小的,近的远的,现在和将来,想来想去就是两个字:恩和爱。对了,也常琢磨起你,有时想你想的栖栖惶惶的,真怪哩!”
……
火苗熄灭了,只有灰堆里的红光一明一暗地闪动,几片纸灰飘旋起来,又颤颤落下。海里传来浪涛喧响,海边船上也有了忙碌的身影。海涨潮了。
“咱们该回了吧?”他说。
“回吧。”
他们离开坟场,走过芦苇地,日头刚好从海面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