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微刊视界】感情
小渔铺里,地面正中放了一张小木桌,上面摆着两海碗白酒,满满的,静静的,像两桩透明的心事。老水叔坐在铺沿上,两眼痴痴盯着酒碗出神,锥子把旱烟抽得狠,烟雾一团接一团弥漫,模糊了他那张清癯寡瘦的脸。
他在等二豹。前晌,老水叔的虾池出完最后一批虾,当他把虾筐装上小划子撑进河湾里,碰巧与二豹的小划子赶到一块儿。二豹撂下话,说后晌就把钱还过来,让他等。说完,没容老水叔回声,二豹的小划子一调头,“哧溜”一下撑到河湾那边去了。
河湾那边是二豹的渔铺。二豹也养虾。只因今年河田好,他们两家都风调雨顺地挣着了。天阴阴的,日头只剩下模糊的一团,湿凉的海风吹上来,感觉有点咬手了。也难怪,时令到了深秋,又是个浑蒙天,该到乍冷的时候。老水叔渔铺里却挺暖和。铺角盘一处土灶,火苗正燎得忽拉拉响,灶上坐一口铁锅,锅口敞着,里面是满满清一色的粗腰宽背的大对虾。这是老水叔特意挑拣出来的下酒菜。二豹还没来,老水叔索性关上铺门,铺门关进一铺子幽暗。灶里透出的火光扑扑闪闪,奋力把幽暗撕成碎片,两只酒碗里也有了类似精火的东西颤晃。老水叔瞅着它们,心思也颤晃着走远了……
那是前年,老水叔在外闯荡做鱼虾买卖,东跑西颠一整年,不仅赔光了家底,还拉了一屁股饥荒。他回到海沿上,一头扎进二豹的渔铺,蔫得像棵霜打的梭梭草。
“老哥,养虾吧,养虾势头看好,能挣钱。”二豹推过来一碗酒,诚心实意地劝。
老水叔膝盖支着脑袋,半晌支吾道:“养虾……钱呢?”
“我借。”二豹抽身拎出只鼓鼓的提包,“吱——”一声拉开拉锁,里面全是一匝匝百元票,“这是今年挣的,还没来得及存银行,借多少,你说个数。”
老水叔抬头怔了一下,说:“中,借!可这钱的利息咋算?”
二豹说:“老哥,平心而论,咱可不是放高利贷,你我都知道眼下银行贷款不仅难,利息也高,咱想无息借给你,又怕你心不忍。这样吧,不管借多少,就照银行利息的一半算,中不?”
老水叔当时想,二豹说的不假,若白借,这钱还真拿不起来。他觉得二豹这样办很够意思。于是,他端起酒碗,一仰脖喝干,开口借了十万,借期一年。之后,筹备一冬,春起在河湾这边搭起渔铺,干起养虾营生。
可是,养虾这事就像刮风一样没准头。去年老水叔挣钱了,二豹却因虾池缺氧臭了池子,几个钟头的空儿虾死了个精光。老水叔除了还清欠二豹的本利,又用同样的“说道”借给了二豹一笔钱。可不知为什么,自从他们有了这“说道”,之间来往越来越少,情分也越来越淡,他们都感到心里空落落像失掉了什么。同一条河湾,两座渔铺相望,老水叔和二豹好似陌生人。
虾锅里响起“咕嘟咕嘟”声,铺内充满诱人的海鲜味。老水叔吐掉烟屁股,抄铁勺翻动锅里的虾,煮熟的对虾弯了腰,变成橙红色,老水叔把锅端下灶。
河湾里终于出现撑船的响声,接着是重重的脚步上岸,随着铺门被拉开,二豹踏进门里。老水叔慌忙打开蓄电池灯,扭过身,两人目光一碰,旋即又闪开。
老水叔说:“来啦。”声音涩涩的,像从青梅里掏出来。
二豹尴尬地“嗯”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小木桌旁。
他俩在小木桌前相对坐下,都不说话。二豹拎过小提包,打开,掏出一捆钱推给老水叔,又拿出一匝摞上面,说:“本和利都齐了,过过数吧。”说完,端起酒碗就要喝。这时,老水叔伸手把酒碗按住:“兄弟,大数咱收了,这零头,你、你快收起来……”
二豹缓缓抬头,看到的是一张石雕般的脸和脸上挂着的两颗泪珠。二豹不由得鼻子一酸,两眼也涌出了泪。“老哥!”二豹深情喊一声,手伸进怀里又摸出一匝钱来,双手颤颤递过去,“这是你的那份,两年了,咱一直揣在身上,从没动它……”
老水叔定睛一看,真的,那扎钱的腰子还是自己从腿带上撕下的布条条哩!
“兄弟……呵呵呵。”
“老哥……嘿嘿嘿。”
两个老海都擦着泪笑了。
渔铺外,河岸下两只小划子并拢在一起,天黑透了。海风一阵阵刮得紧,阴云更低更重,这天儿看样子要下点什么。而老水叔和二豹的酒不知要喝到什么时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