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下乡来到阳关镇。这里属于“边境”，和南阳市的香平接壤。阳关和香平两乡友谊源远流长。民间互通婚姻，商贸往来，互赶集市，这些都不用说了。单说从50年代起，两个乡镇政府机关之间就睦邻友好，互相往来。每年春节将至，两乡人就开始互相探访，喝酒，交流，互送礼物，乡政府各站所之间也上行下效。这似乎已成一种定式。
　　 乡镇工作环境艰苦，生活枯燥，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喝酒就成了一种必不可少的消遣。这也无可厚非，只要不喝到影响工作就行。我到阳关后，陆续听到两乡人喝酒的一些轶闻趣事，说是香平人喝酒厉害，劝酒尤其有招。特别是现任书记老任，更是了得。酒量在一斤往上，几个人灌不倒他。
　　 香平是个大乡，有30多个村子。这里出产大理石，还有山芋肉，村干部都是有钱有势的主儿，和县、市、省的大官都有来往。据说老任到任初期，这些人左右观望，工作不配合，有时还故意刁难他。一次，老任召集30多个村的支书、主任开会。人到齐后，老任让手下给每人发一瓶本县产的“春宫宴”，然后发话了：“今儿个叫大家来，咱不说事，只喝酒。咱喝酒不准用酒杯，咱就这样一人一瓶灌。谁要是喝不了，或者出洋相了，对不起，今后我说啥你们得听啥。谁要是敢和乡政府作对，别怪我任某人不客气；要是我喝不了，今后你们想咋咋。”说着拧开瓶盖，站着“咕嘟嘟”一口气灌下一瓶酒，然后抹抹嘴，端坐在台上盯住下面这些人，说：“喝，都得给我喝！”村干部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但谁见过这样喝法？大伙面面相觑，谁也不愿装孙子，就喝。有的喝到一半，刹声了，有的连一半都没喝了，就连声叫饶；还有的喝完后，就势“出溜”到桌子下面，不吭气了。
　　 这一招着实凑效，镇住了这一群无恶不做的地痞村霸。从此他们对老任是瞎子劈柴禾－－服服（斧斧）在地。香平的工作也立刻开展起来了。
　　 还说老任豪侠仗义，两乡的友谊在他的任期内又有了大进展，以至于两个乡的班子若调来一个新成员，都要到对方那里去“报到”。我到阳关后，书记就说，瞅个时间领你到香平报到去。刚好年关渐近，书记说，今年去早些，不要让人家跑到咱前头。
　　 2月6日，农历腊月二十，班子成员分乘两辆吉普到香平去。两乡相距30里，都是老灌河这条长江支脉结下的瓜蛋子。一路上，他们给我讲老任的幽默故事，并警告我，“老任可痞了，你可要注意，一不小心就要吃他的亏。”我听从他们的警告，到了香平，就象林黛玉初进荣国府，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路不敢多走。
　　 酒席开宴了，我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老任。老任是个矮个子，但人很洒脱，一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带着狠劲，尤其是刮得铁青的下颌，显示出某种强硬。他40岁左右，说话风趣，非常活跃。我们这里把南阳人称为“南阳猴”，意思是精明，嘴巧，会说话。这次酒会上，我算着实领教了一番。本来我属于“政府”系列，但老任非让我坐到“党委”桌上不可。开始端酒了，老任说：“怎么样，开始整吧？按照咱们的老规距，是不兴端酒的。但今天李书记带着景乡长来报道，我心里高兴。这报道也就是认亲嘛，咱们关上关下本来就是亲戚。所以我得给你端，这4个酒你可得喝。”我不会推拖，看看没办法，就接过喝了。老任说：“爽，景乡长是个爽快人，我喜欢！”接着是班子成员逐个端，后来又进来一些站、所长，每个人都理由充分，不可拒绝。不一会儿，哥哥妹妹地叫，热情得让人受不了。我看出这酒喝成个流水席了，很有些发怵。
　　 在接过老任酒时，我不由得脸红了一下。这让他一下子就看出我不老练。老任说：“没事，景乡长，不会让你喝多的，我保护你。”席间，又是喝酒又是喝水，尿自然就多。我和香平乡的女乡长花青，不多会儿，就连上两次厕所。第二次回到桌子上，老任站起来，对着大伙说：“哎，开关呢？”我坐在墙根，我以为他嫌房间光线暗，要开灯。于是两眼就往墙上瞅，寻开关。一桌人见我瞅开关，都哄地一下笑了。原来老任是骂我的。我脸不由地倏地一下子更红了。这个老任，果然是个痞子。但在这样的场合，你越羞羞答答，他们就越打趣你，还不如大方些。我就用刚学的南阳话回敬他：“你怎么这么害（坏）呀！”老任又说：“你不知道，男人不害（坏），女人不爱嘛！”
　　 酒喝至半酣，一伙人都张牙舞爪起来。老任更是表现得活跃，痞话不断。我用手撑住脑袋，听他和我乡书记交头接耳，互相争执，说组织部派下来的女乡长都是给谁配的。老任说：“李书记你有福啊，你看组织部看你在边境上艰苦，就给你配个景乡长，你可要珍惜啊。”我乡书记也喝高了，嘻着脸说：“那花青就是给你配得了？你看上景乡长了？你看上了那就送给你吧，咱俩换换？”我连喝20多盅酒，这时感觉腾云驾雾，不敢吱声，红着脸坐一旁听他们痞。
　　 临走时，老任问我乡书记，我的名字，书记告诉他后，他连着重复了两遍，从这我就看出落花有意。
　　 但说说笑笑，场面上的应酬，过了就忘，谁也不会往心里去。
　　 按常规，我们年前去，他们一般在年后来。但第三天一大早，老任就带着七狼八虎回访来了。由于上次已熟悉，见了面，我劈头就说：“怎么又来了？”老任笑着说：“想你了么，不欢迎？”接着自然又是一番推杯换盏，热情招待。刚好这天县里来检查工作，都在一家饭馆就餐，检查组的人也过来给老任端酒，老任也过去给他们端，这样串来串去，着实喝了不少。几个人就预谋想把老任弄倒，但他应付自如，最后把那几个人都喝倒了，他却没事。趁那几个人东倒西歪之际，老任让我坐上他的车回乡政府，到乡政府后，他要到我房间里坐一会儿。在我房间里，老任一反常态，盯住我的眼睛对我说：“景乡长，我喜欢你。你不知道，上次你走后，我就想着，你好象我的一个妹妹似的。我想，今生今世能够认识你，我就满足了。”我被他的举动弄得脸红心跳，赶忙把他往沙发上扶，笑着说：“任书记，喝高了吧？来，我给你倒杯葛根茶，醒醒酒！”谁知老任不坐，盯住我又说：“不，我是认真的。我今天一点也没有多喝。你保重吧，我要走了。”说着走到院子里，把车发动着，径直开着走了。
　　 以后老任又接二连三地来，不是带着新成员来“认亲”，就是带着司机来散心，或者为了谈一场什么事，总之理由都很充分。他来了，我乡书记自然是热情招待。老任是个热闹人，他到哪里都能把气氛活跃起来。我乡书记也喜欢他。两人在一起说说为政之道，交流交流怎样摆治乡长，也很知音。每当这时，他总是漫不经心问：“景乡长呢？”于是书记就叫我出面奉陪。每次都是在公众场合，我们也没有多说什么话，但我能看出老任为什么来。他的眼睛泄露了秘密。每次我只是静静地听他们说话。在公共场合，老任还打趣我，说：“你们景乡长是理论家，淑女，文学家，咱们都是大老粗啊。”但有机会，他还是想对我说些真心话。他说：“你不适合乡镇，想办法调回县城吧。你没看这都是些什么人！”还说：“你要在我们乡，我会把你招呼得美美的。”我说：“可惜我不在你们乡。”每次酒喝到一定程度，老任都是很果断地说走就走，从不拖泥带水。
　　 老任接二连三地来，逐渐引起人们的议论，他们说，香平书记以前一年来一次，或者来两次。现在怎么经常来呢？
　　 3月中旬，乡派出所郭所长从香平回来说，老任因主持公道，罢免了一位土地所所长，遭到县领导的批评。不知怎的，我就想去看看他。趁农业所人去香平买玉米良种，我就和他们一起去了。到香平以后，没有见到老任。我感到很失落。站在香平桥上，我给他留下一张纸条：任书记，你好。3月28日到香平后没有见到你，心情十分沮丧。在杨乡长房中坐了一会，问不能问，等不能等，匆匆告辞。那种复杂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当我一个人站在香平桥头，眺望远处那陌生而亲切的山峦，我心想，这是你治下的土地啊。脑海里只回旋着一句歌词，“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的感觉”……无端地流出了眼泪。上次郭所长从香平回来，说你受了县里的批评，我就产生了来看你的想法，然而你却没在。好了，写完这封信，我就彻底死了心了。
　　 这以后不久老任又来了一次阳关，为了两乡合建电站一事。老任是个兵哥哥出身，显然没有多少文化。但他见我的纸条后，很感动，还是用拙劣的文笔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吾生君未生，君生吾已老。吾恨君生迟，君恨吾生早。长相思，不相伴，不奢相伴求相见。难得相见心自烦。只要两颗心还在跳动，就没有彻底死心之说，忘记你，不如忘记我自己！
　　 4月的一天，我到村里搞植树造林。一个上午，老任给我打了七个电话。我一回到乡政府，接电话的人就告诉我，老任找我，让我回个电话。我把电话打过去，老任说：“我想见见你。晚上八点，我开车到亚观岭，你在那里等我，不见不散。”说完，也不等我回话，“咔查”放下电话。一个下午，我都心里乱乱的，去还是不去？不去，枉了老任的一片心了；去吧，一旦让谁看见了，这都叫什么事呢？犹豫再三，终于在晚上八点，抱着赴汤蹈火的决心，来到亚观岭上。我刚走到那里，老任的车就过来了。
　　 公路上，车来车往，实在不是抒情的地方，我们就在三十里的山道来回折返。我说我手心出汗，心口乱跳。他说他也是。这一晚上，老任给我说了许多话。他说他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打过恶仗，越南人称他们是“中国鬼子”；说他在广西边境时，老母亲担心他，几乎哭瞎了眼睛；他还说，他妻子很贤惠，他在乡下七年了，两个孩子全靠妻子照看；老任还说，乡里这些土驴们可坏了，你瞅机会还是调回县吧，好好把我兄弟招呼好，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他还说，现在的人哪，你都不知道人家根连在哪里呢，别看一个没有名堂的小喽啰，你动动试试？找个差不多的单位回去，领一份工资算了。
　　 那时电话还不普遍，老任有时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有时把电话打到计生办。这样时间一长，我和老任“好”的事就传出去了。书记乡长都对我冷脸相向。终于有一次，书记在喝多了酒之后，对我大发雷霆了，他说：“你知道人家在背后怎样议论你？”
　　 “我不知道。”
　　 “人家说你是昭君和番哩，说你是王昭君，咱们和香平关系好，都是因为你和老任关系好。”我说：“老任来这里，是你出面招待的，我去香平，是你带上我去的。你说我那点做错了？”
　　 “我不说，你自己知道。老任一个劲来咱这儿，都是因为你。”
　　 “那人家要来，我有什么办法？你不会不招待他吗？”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肯定你有不检点的地方。”
　　 “我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请你指出来，我改正。”书记没话说，又气哼哼地说：“你和老任好，严重影响了阳关的形象，影响了咱县的形象。”
　　 “你说得太严重了吧？我有那么大的力量？”
　　 “我不明白，咱们乡这么多男人，你不爱，为什么要爱一个外乡人，爱老任，那个小个子？他哪儿好？唵？”也许这才是问题的实质吧。
　　 是啊，老任哪儿好呢？我这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应该在他第一次向我表白时，断然拒绝，或者大骂他一顿，象一个农村妇女那样。然而我没有。想反，在他一次次来阳关后，我却逐渐喜欢上这个活色生香的男人。他在场面上的应付自如，他的率性质朴，他的机智健谈，都让我沉醉，让我心仪。
　　 而阳关。书记和乡长斗得乌鸡眼似的。他们两人关系剑拔驽张，弄得手下人无所适从。这里风气也不好，几个副职，爱打小报告，戳戳击击。还有那些站、所长们，都是势利之徒。
　　 我来一年多了，书记只让我管文教卫。文教卫生没有什么可抓的，顶多老师工资发不下了，来找找你。经好友指点，我在饭店请书记吃了一顿饭，意思是让他给我分一点实质性工作。事后熟人对我转述，说书记说了，今后看她表现哩吗。过后很长时间我才醒悟，所谓“看她表现”意思很多。虽然我很傻，但我也能看懂。我心想，德性，不给我分算了，想让我巴结你，没门！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处境可想而知。因此老任的出现，就让我在苦闷中看到一丝清新。
　　 老任也很聪明，我提醒他以后，随之他来阳关的次数就少了，但思念却与日俱增。有时在电话上问询一下。彼此都装得很轻松。“谁呀？”
　　 “我吗，老伙计了，还听不出来？”
　　 “去，谁和你伙计了。”在这样的打趣中，表达着一种心情。
　　 哄哄嚷嚷两年后，老任就调回县城。但他临走时，却把侄子转到我乡来上学。我乡教育质量高，在这一带很有名气，我又分管着教育。他希望他侄子到这里上学后，好好赶一赶，将来考个小中专，他就可以把这个孩子安排了。
　　 看他的面子，乡里给这个侄子在乡政府找了一间空房。但人一走茶就凉，过后也没有人再过问他侄子的事。但我不知为什么对这个孩子格外体恤。冬天的夜，天气格外冷。我总是在他下学后，给他送上一壶热水，或者到他房间，询问一下他的学习情况。有一次下大雪，他要回家，但天气太冷，他穿得极薄，我就把自己的花棉袄让他套在里面。当我思念老任的时候，就和这个孩子一起说说他的大伯。两年后，这个侄子初中毕业，考到一所中专。孩子很懂事，参加工作后，还给我来过两封信。中间，老任从县里来阳关，他对侄子说：“唉，你景姨对你好哇！”
　　 后来我想，我真傻，为了一份并没有实际意义的爱，或者说纯粹就是一份心仪，我在无意中得罪了书记、乡长，因此丧失了很多机会。男人都是嫉妒的，即使他们不喜欢我，也不允许一个外乡人来喜欢吧。我犯了一个大忌。但事已至此，我有什么办法呢！
　　 老任回县后，打电话总是邀请我，让我去他那里玩。后来我去过一次，但印象并不好。就在那一次，我送给老任一本书。本县文学青年出的一本合集。我在扉页上写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长江水。书送他以后，我又忽然感到很后悔，觉得自己是否有些轻薄，让他看不起。
　　 以后我也调回县城。从时空上说，距离很遥远了。且两地之间，毕竟不顺路，但彼此还记挂着。老任回到县，先后换了两个单位。有一次打电话问他怎么样，他说，有车坐，有酒喝，朋友来了能招呼就行了。有时想起老任，就象做了一场梦。去年，老任去桃林开现场会，通知我说，散会后，要从我县过，想见见我，我就做好了准备。但后来他又打电话说，他从高速公路走了，不来这里了。我想他也许想得很多，不愿再干扰我的生活。但我有时还想起他这个恶眉毛、黄眼睛的中国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