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征文】旗袍(小说)
一
九十岁的朱煜站在阳台上,望着远方的蓝天。湛蓝的天穹下,那些漂浮的白云带着浑厚而又轻盈的白色,朱煜喜欢站在这种天色下凝眸。
朱煜九十岁也不会忘记在她二十一岁那年,走进了乔云辉的生活中。
那是一九三九年的春天,朱煜和乔云辉在教堂举行了婚礼,乔云辉穿着一身黑色礼服,朱煜穿着白色婚纱。当乔云辉将一枚结婚戒指戴在她手上时,朱煜神情地望着乔云辉俊俏的脸庞。渐渐地,他们俩四目相撞,对视中,他们的嘴唇轻轻碰到了一起。
那时候,乔云辉是国民党保密局上校军官,而朱煜还是学校学生。
前几天的傍晚,一位师姐找到朱煜,悄悄对朱煜说,组织上让朱煜和一位国民党保密局上校见面。同时告诉她,这位军官叫乔云辉。
都说杭州出美女,那时候的朱煜,长得窈窕,白皙的肌肤,高挑的身材,嗲声嗲气的哝语,着实撩人心扉。
朱煜喜欢刺绣,她的身段,穿上亲手刺绣的旗袍,更加显得楚楚动人。朱煜家紧挨着一条不宽的河流,也许是生活在水畔的缘故,朱煜还在很小时就出落的如同出水芙蓉。每天清晨,撩起木板窗户,朱煜总能看到对面那一排排青砖灰瓦的楼阁。
就在那天晚上,师姐说起了乔云辉时,朱煜想起了她家对面楼阁上一张俊俏的脸庞。那一年,朱煜十六岁,由于战争烽烟四起,学校暂时放假。
清晨,朱煜家前那条河流,清澈水面上泛起淡淡晨雾,一些木船在水上游动,你能隐隐听到浅浅的浆声。
那张俊俏的面庞,就出现在这个清晨。
有一天,对面那张脸对着窗子在读书,朱煜听到了朗朗读书声。又一天,那个男生在拉小提琴,琴声忽缓忽急,抑扬顿挫,琴声撩拨着朱煜的心扉。这时刻,朱煜忘了少女的羞涩,朱煜端着一盆衣服走出后门,来到了水畔边,蹲下用木槌拍打衣服。只有朱煜自己知道,她是在聆听对面的琴声。虽然朱煜眼睛盯着衣服,但朱煜的耳朵且在听对面传来的琴声。朱煜眼睛在偶然间,也会偷窥那张脸庞。哦,从水面,能看到一个朦胧的影子,那个影子在水的涟漪中晃动。
喂,你是女子学校学生吧。我拉的好不好听?
朱煜笑着点点头,她抬头望着那扇窗子,那张脸从此记住了。男生声音那么好听,同时,朱煜也看到了那个男生挑起的嘴角带着微笑。一阵清亮的笑声从对面传来,朱煜脸绯红。
朱煜站起身端着没有洗好的衣服扭着腰身走回家,到了家门口,朱煜转身对那个男生莞尔一笑。这笑,让对面男生的琴声乱了阵脚。
那个和师姐在一起的傍晚,微风吹拂着朱煜娇嫩的面颊,她又想起了那个男生。第一次见面,是在西湖的一棵树下,几只鸳鸯在湖水里嬉戏,一阵涟漪将湖水倒影的阳光泛烂成碎金色。
那次,朱煜穿着自己绣制的旗袍,胸前是一朵玫瑰花图案。从西湖升起的微风撩起了旗袍大腿处的开叉。朱煜仿佛置身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战争没有硝烟。
男生说,我很快就毕业了。
朱煜说,你准备去干什么?
男生说,我要从军。上前线打倭寇。
说完,男生拿出小提琴拉了一首《毕业歌》。那天黄昏已近,西边一片红霞染红了半个天空。
二
一九四九年的一天,是个深黑的夜晚,一阵急促刹车声,仿佛要把这深沉的黑夜撕破,朱煜的丈夫乔云辉从外面急冲冲回到家。
这是朱煜和乔云辉最后一次见面。乔云辉告诉朱煜,他要随着国民党部队退守台湾,很快就坐轮船从海里走了。
朱煜望着丈夫说,全国都要解放了,咱们也该回家了吧。
乔云辉对妻子说,组织上让我继续留在国民党部队,我们还要解放台湾岛。
此时的乔云辉已经是保密局少将副局长。全国解放在即,乔云辉和朱煜内心压抑不住激动,他们想,很快就要回到自己队伍中了。
就在乔云辉将最后一份密件送出去,准备动身离开保密局时,代号老K的地下党找到了乔云辉,密告他,让他继续留在国民党部队,以便以后解放台湾启用。
朱煜对丈夫说,像你这样的军官,规定走是要带家眷的,你没有带走我,怎么回去解释?
乔云辉对妻子说,组织上都安排好了。再说,我也不能带你走,我这一走还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等到台湾解放了,我们一定能见面。
朱煜激动地抱着丈夫说,我和孩子等着你回来。
乔云辉默默走到孩子睡觉的房间,轻轻地用手抚摸着孩子头。他轻声对孩子说,爸爸走了,再见,孩子。
乔云辉在临走时,抱着妻子亲吻。最后这一个吻后,乔云辉转身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夜色中。汽车随着远去的声音,乔云辉也消失在朱煜眼前,留下的只有黑沉沉的夜幕。
此刻,朱煜望着丈夫消失在夜幕,她又想起了在十年前那个晚上,师姐领着她到了一座平房,进了门,看到乔云辉,两个人都愣住了。
乔云辉先开口说,是你?
朱煜也说,是你?真没想到啊。
热情的两只手握在了一起。师姐不解地问,你们认识?
乔云辉说,我们早就认识了。只不过都不知道对方名字倒地叫什么。我知道她姓朱,她知道我姓乔。
师姐好像松了口气说,这下好了,我也不需要多做工作了。组织上让你们组建个家庭。缘分啊。
那天晚上乔云辉走后,组织上安排人来接朱煜,来接朱煜的正是当年带朱煜和乔云辉见面的师姐。
见到师姐,朱煜无不担心地问师姐,我走了,乔云辉怎么办?他的上司会怀疑他。
师姐说,不会,组织上已经安排好了。你现在不叫朱煜。改名字隐匿到解放区。只有极个别组织上人知道这件事。
过了两天,两份材料放在了乔云辉顶头上司面前,一份是报纸,新闻报道,有个叫朱煜的国民党间谍被共军逮捕,已经被共军处决。另一份材料是国民党地下人员送来的。也说乔云辉妻子已经被共军处决,情况的确属实。
那天,上司将报纸递给了乔云辉。乔云辉看了报纸后抱头痛哭。他手拍打在上司桌上发誓说,我和共产党势不两立。
上司拍着乔云辉肩膀说,我们还是接晚了。都怪我安排不周到。
没两天,乔云辉跟着退守部队乘坐轮船离开了大陆到了台湾岛。他们谁都没想到,这一走竟成了永别。
五十年末,那些潜伏在国民党高层的地下党成员,由于叛徒出卖,都牺牲在了台湾岛。那次,师姐来到朱煜家,先是和朱煜聊了一会家常,朱煜看着师姐脸上带着的笑很勉强,她内心一阵紧张,多年干地下工作,朱煜已经有种职业敏感。
朱煜给师姐到了杯水问师姐,师姐,是不是乔云辉那边有什么消息?
师姐默默地将朱煜搂在怀里。
朱煜猜到了,一定是乔云辉那边出事了。她急切的问,到底乔云辉怎么样了?
师姐说,乔云辉和那边的同志都牺牲了。
朱煜顿时晕倒在师姐怀里。师姐说,朱煜啊,你一定要挺住啊。
朱煜放声大哭。师姐说,你哭吧。
三
朱煜喜欢穿旗袍。
乔云辉走后的很多年,朱煜都是自己裁剪布料,自己针绣图案。朱煜很后悔当时没有将自己刺绣好的那件旗袍穿在身上。乔云辉曾经对朱煜说过,她穿旗袍很美。
这也成了朱煜心里的一块永远放不下的心病。
朱煜一直珍藏着自己和乔云辉当年结婚照,还有一张就是穿旗袍的照片。文革后,朱煜将自己照片发大挂在了墙上。她每天都能看到乔云辉那张笑脸。
每次看到那些照片,朱煜就会很自然想起那些过去了的往事。
乔云辉走后,朱煜也随着组织上的人到了解放区。她埋名隐姓在部队保密部门工作。朱煜接触的是电台,主要是监听敌方电台动静。
其实,台湾方面的动静,朱煜也是知道一点,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丈夫也在其中。直到师姐告诉了她。
乔云辉走后,朱煜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解放的时刻。
她幻想着和丈夫见面时的场景,丈夫胖了?还是瘦了?或许多年不见,再见面时都认不出来了吧。
在部队保密部门工作那段时间,朱煜时常会从梦中惊醒。她会突然梦到呼啸的车子,从窗口,她看到了丈夫那张脸,丈夫笑着对她点点头。
在保密部门内的同志们仅仅知道她丈夫已经牺牲了。并不知道她丈夫就是乔云辉,一个潜伏在台湾的人员。有很多次,同志出于好意,给朱煜介绍对象,都被朱煜拒绝。她心里只有乔云辉。
直到那次事件出来,大家这才知道了朱煜的真实姓名。
一天,朱煜又穿上了那身绣着孔雀的旗袍,她站在丈夫像前,轻声对丈夫说,云辉啊,我穿上这身旗袍好看吗?
朱煜有种幻觉,丈夫一定能看到自己的样子。即便是他在天堂,也会对这自己说,煜,你穿上这身旗袍真的好美丽。
长大了的女儿站在门口望着自己母亲说,妈,你是世界上最美的母亲了。
朱煜抱着女儿说,你父亲要是能看到我们就好了。只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母女两看着墙上的照片默默地流下泪水。
有一次,师姐面对穿着旗袍的朱煜说,师妹啊,你简直是太美了。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从画里走出来似的美人。
那次,师姐是代表组织来的。
师姐对朱煜说,乔云辉同志是为了党的事业牺牲的,你有什么要求,党组织可以解决。你尽管说。
朱煜对师姐说,乔云辉是我丈夫,但他更是组织上的人。我没有要求。我相信,如果云辉在世,也不会对组织提任何要求的,师姐。
六十年代中期,朱煜转业到了地方工作,本来,像她这样的人,是可以离休,但朱煜不愿意在家待着,主动找到组织要求到地方上工作。当地政府对朱煜特别重视,由于朱煜干的是保密工作,到了地方上,也还是从事这行。
四
文革开始,朱煜受到了冲击。
一九六九年冬季的一天,一群戴着红袖标的小将们冲进了朱煜家,小将们对朱煜说,她是当年国民党留下来的特务。不由分说,一群人将朱煜连推带打地拉走。那些小将们将朱煜带到了政府大礼堂,站在礼堂上的还有市委干部们。
朱煜站在礼堂的台子上,就有一个蛮横的人走过来,将两只鞋子挂在了朱煜脖子上,他转身对台下的人喊道,看啊,这个女人不仅是国民党特务,还是破鞋。
有个女生走上前,拿了把剪刀,剪刀了朱煜一半头发。
朱煜对这些人喊道,我丈夫是共产党。我也是共产党员,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一个耳光扇在了朱煜脸上,她嘴角流出了鲜血。
没有两天,朱煜就被送到了劳改农场。在那里,朱煜意外见到了师姐。师姐和师妹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
私下里,朱煜问师姐,师姐,你说我们革命是为了什么?就为了他们这样整我们?
师姐对朱煜说,师妹,你应该相信我们的党。比起那些在地下工作中牺牲了的同志们,我们这点苦算什么啊。相信我们党绝不会让这种事情继续发展下去。我们还是党的人。党不会抛弃我们。
朱煜在被那些人带走后,女儿将那些人抄家丢弃的东西从新收拾起来,其中就有母亲喜欢的旗袍和那些父亲遗留下来的照片。女儿生怕再来人毁了这些东西,将这些东西放在朋友家藏了起来。
一小撮野心家被打倒后,朱煜也被放了出来。
这是个喜庆的日子,虽然朱煜已经年过半百,这一天,朱煜又穿上了自己心爱的旗袍。在这一刻,朱煜想起来丈夫第一次看到她穿着旗袍,在西湖边,乔云辉拉着自己手,乔云辉深情的望着自己的情景。
那天,朱煜羞涩的脸绯红。
时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九十岁的朱煜在子女们祝寿宴上,没忘了在桌上放上了一双筷子。
朱煜用颤巍巍的手到了一杯酒在酒杯里,端起酒杯走到丈夫乔云辉照片前,对丈夫说,云辉啊,我这杯酒先敬你。你在那边等着我。
朱煜转过身,看到阳台上挂着的那件旗袍,在微风中缓慢的浮动。一缕阳光照在旗袍上,那些图案显得那么显眼,它们耀眼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