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拉二胡的女孩(散文)

精品 【流年】拉二胡的女孩(散文)


作者:谢凌洁 秀才,1231.0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97发表时间:2018-10-01 15:44:16


   《和你在一起》看了,很难过。它让我回到往日:胡同,小院,煤球,炉灶,音乐之声,流浪猫。在经过一些日子后,那样的生活又回到眼前,以画面的形式。苍凉而热烈。它让我一下陷进那样的熟悉和亲切里,难以自拔。
   其实,在北京,这样的人和事,满地都是。在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北师大,北影,等等,这些庄严而尊贵的地方,在它们周围,胡同小院,地下室,合租楼,无处不在。
   曾经,在我租住的小院,就处处是音乐之声。提琴,二胡,吉他。我在这里要说的是一个拉二胡的女孩。
   女孩来自福建,和她父亲一起。是为四月初的考试。女孩是地方艺校学生,学二胡。想考音乐学院。正如《和》里的台词:在北京租一房子比找一媳妇还难。女孩和父亲几经辗转,找到一单间。那屋里除了四围墙壁,还有一张一米二的板床。
   男人随来,是为伺候女孩的衣食住行。北京天亮早,男人起来,到胡同口买一斤烙饼或两碗小米粥,算是早点。之后,女孩开始习琴。她选考的两个曲子,从福建拉到北京。大概拉了不少日子了。偶尔从门口经过,看见父女俩并排坐在床上,四条腿挂向地。女孩闭眼凝神,摇头晃脑,父亲则干坐一旁,百无聊赖,闭目养神。偶尔,他会被带到音乐里去,脸上皮肤舒展,眉毛上挑,嘴下角往下扯着。看起来有些沉醉。到点的时候,他会到胡同口去买盒饭。中餐晚餐,吃的都是盒饭。能供养艺术的人家,子女大多娇贵。或者,以前女孩从没吃过盒饭,开始觉着新鲜,吃得还挺香,后来,就不对了。男人提着袋子回来,往报纸上一搁,女孩扭头往地上看了。这时男人就像做错什么事一样,双手朝两边裤腿垂挂着,时不时又回了手来搓一下。一会儿,看女孩实在没有主动吃饭的意思,一边讪笑着把饭盒拿起来,打开,把另一个饭盒里的荤和素朝女孩饭盒里夹上一大半,再递到女孩手上。女孩翘着嘴,粗疏地挑上几颗米饭,几管青菜,随后把饭盒合上,搁垃圾袋里了。男人看看对面飘香的厨房,半张着嘴,呼出一口气。房东正把菜倒到锅里去,咂一声,一股烟轻袅袅地起来。一旁打下手的女儿说,咱们班又来了一个外地的,满嘴土话可真难听!东北的吧?房东说。河南的。女孩说。这外地人都朝北京跑,抢银子似的。房东说。
   男人扔了饭盒回来,朝屋里看看:除了一张床,四壁空空。偶尔他也朝床底或者门角落看看。那是房东眼睛比较关注的地方。房东偶尔过来,顾左右而言之地说上几句客套话,眼睛却是朝床底和角落里瞟的。八平米的单间,月租四百多一些。房租是管了水电的。这样,明里暗里,就生出一些敏感的备受关注的对象:比如,长住者的电视,电脑,饭锅。短期居住者的电炉子等等。女孩和父亲属于后者,被关注的自然是烧不烧炉子。虽然都不说,可是彼此心里都明白着。就像夜里超过十二点不关灯,房东就过来敲门窗了。这还算温情的。最让男人父女受不了是屋外公共用的龙头。平时洗衣服,龙头开到正常出水量,房东就过来了,要不提醒:小着点,小着点,北京水比油贵呢。不好的时候,索性伸手过来拧成线状。男人特憋闷,觉得皇城根下这人怎那么抠,连一个龙头也控制?这真让人长了见识!男人说。要不是为了孩子,什么北京?破地方,我们厦门天堂一样!
   女孩常到我屋里来,和我说说心事。说吃住的不习惯,和父亲的隔阂,面对竞争的压力。她父亲也来,也说个不尽。说女儿对他不孝顺。说为了她,他患着病还得从福建赶来,在来北京的火车上还输着液。他是半夜到的,北京那么大,不知女孩住在哪里,让她去接,她没去,让他在车站干等。对于这个事,女孩和我说过,她说她去了,只是没接着,“车站那么大,又没说好接头地点,手上没电话。”女孩说。父亲就说,“没去就说没去,哪有找不到?”矛盾的源头就这样出来了。
   男人是个“老三届”,有点思想,传统的东西却也抱住不放,常常爱搬些三从四德三刚五常。父女俩隔三隔五吵架。事后分头来找我诉苦,评理。我恰好是个只尊重感受而不爱评理的人。在对和错这两个说法之间,我常常茫然。在女孩怄着气,不愿回去面对父亲的时候,我就陪着过去。对面门窗正敞开着,房东正给猫梳理毛发。靠墙那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上堆着简单的被褥,旁边是女孩的二胡。想想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和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睡在一起的景况,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天,女孩和父亲吵了一架。原来,女孩随父亲到一教授家拜访。路上父亲没直接和女孩前往,而一路辗转在高级超市和礼品商店。女孩问父亲怎么还不去。父亲吱唔着,脸上表情尴尬。他或者觉得有些落于尘俗的事实在不该让一个没出校门的孩子知道。从北辰购物中心出来,女孩发现父亲礼品袋里的洋酒和西洋参,突然明白这是去送礼。她狠跺一脚,说要去你自己去,但是,你的行动不代表我!坚决回头:我宁愿不考!父亲着急,说这是礼节,说是人之常情,人家是教授呀,是前辈呀。去拜见前辈自然要有点手信的。女孩把下巴横向一边。一个初生牛犊,一个追求崇高的艺术梦想(起码女孩觉得那是崇高的吧)的小姑娘,脑子里的那些前辈都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都是圣人,他们是不沾一点尘埃的。相反,她突然发现朝夕相处的父亲原来如此世故俗气。她一个甩手,到了马路的对面。
   她事后流着泪向我描述:那一刻我只想回家,回福建,你知道吗?
   可是,昂贵的礼物好不容易选好了,钱也花了,总不去能自己背回家吃掉吧?而且,他们千里迢迢从南方到北方是为什么呢,她那架二胡她是从福建背到北京的啊!这都是那个被唤着爸爸的男人从心底里掏出来的话。当然,说到二胡,女孩就软了。父亲说你五岁就开始拉,都拉了十几年了。每次和你到老师家,你看见路边那那棵榕树吧,气根都长成树了。再看看你的手指尖,上面的茧——
   男人就是这样,用回忆录和散文诗的语气把马路对面背对着他的小女儿哄上路。
   到了教授家,女孩心情更是复杂。琴房墙壁上挂的各种照片,大多是演出和接见场面,知道教授在艺术界的威望。父亲事先交了底,说这个教授在考试那天有可能作为评委出现在现场。女孩心里虽不以为然,脸上的表现还是让父亲看着放心了。在教授家,她心里受到了更大的伤害。她发现教授家是一个高级礼品商店:柜子,钢琴,书架,四处是茶,烟,洋酒,咖啡。从牌子和包装上看,都不是凡品。下来的情景又让她接受不了。父亲向教授鞠躬,把礼物拿出来。按说父亲的礼仪是得体的。不应该的是,教授从父亲手里接过礼物时居然连一声道谢也没有,那个价值不下千元人民币的礼品袋顺手就放到琴盖上。
   从教授家回来,女孩情绪低落。她不吱声,不拉琴。离考试就那么几天了,父亲不知所措。一个多月来,他早早晚晚地陪着去上课,跑得一身疲惫。赶车,挤车。生活上省吃俭用,交的却是昂贵的授课费。而且,那么厚的礼也送了。现在,孩子又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面对她,还有社会,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可不说是不行了。就好说歹说苦口婆心,谁想到一说开就触动心里的痛处呢,结果自然是歇斯底里。
   女孩哭着跑过来找我。她说她选择艺术是因为觉得喜欢,觉得它高尚,“原来在艺术的背后同样龌龊肮脏!”我一时措手不及。呆愣着看她。似乎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受她质问。女孩的想法是纯洁的,也是幼稚的。这样的纯洁和幼稚在这个时代似乎成了一种无药可治的病。这样的病我同样兼而有之。
   考试前,女孩来找我,要求我到时候陪她到考场去,给她壮胆。她说她不愿意她父亲陪她去,压力大。
   这要求似乎不合情理,起码对她父亲是个打击。我一个外人?可是,女孩既然这样要求,我只好答应。
   事有凑巧,考试前两天,接家里电话,说孩子生病。我急着赶回家。登机前,心里不安,眼看考试就到来,我是一时回不去了。女孩的考试怎么办?在医院陪着儿子的日子,依然惦着,很不安。从她口气知道,她肯定不会让她父亲陪去考场的。而没人陪她去,她战胜得了自己吗?她不止一次和我说起,说和她一起考二胡的,当中有个女孩比她强,又狂又傲,在她面前常常表现出俯视姿态。这在自信上对她打击很大。我鼓励过她,告诉她一些从心理上战胜自己的办法。
   一个月后,我返回北京。院里住着的几个音乐学院的考生,已经人去院空。去看女孩和她父亲租的房子,早换上别的房客了。我一时怅然,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曾经那些日子,早上起来,女孩的二胡,隔壁的美声吊嗓,还有我打字的喀嚓声,那是怎样一个壮志未酬的场面呀。情绪不好的时候,爱找她来拉一曲,《橄榄树》,《梦江南》,或者《情人桥》。女孩的父亲和往常一样,和女孩并排坐在床上,听着琴声从她女儿的指尖上流泻开来。那时,他是骄傲的,扬眉吐气的。他实在是看重孩子的培养的。可是,他到底没有实现自己的意愿。
   后来碰上房东,我问了女孩考试的情况。在音乐学院琴房上班的房东说,那天女孩的试考砸了。她果然是一个人去的。选考的两个曲子,一快一慢,按考试要求,先慢后快,女孩大概因为恐慌,上场就把快的一首给拉了。因犯规,当即就下场了。房东说女孩才出门口,就哇一声哭起来。
   那些日子心里很是难过,内疚。尽管女孩知道我当时离开北京是迫不得已。这个事实一直无法成为我减轻心理负担的理由。这些年,我一直无法和她取得联系,心里的疙瘩也一直无法解开。女孩说过考不上(北京的)音乐学院,还去考北师大,和天津音乐学院。真希望天从人意。

共 3703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一个追梦女孩儿的故事。女孩喜欢二胡,又拉二胡多年,于是去到北京准备参加艺考。虽说能供养得起艺术生的家庭经济条件还不错,奈何全国各地的考生都往北京涌,本来房子就紧张的房租自然水涨船高。陪女孩儿来的是她的父亲。父女俩挤在一间八平米的小房里,一张1.2米的单人床上。居住条件的拮据,加上没有可口的饭菜,父女俩的生活很辛苦。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艺考中难免回避的阴暗面对女孩儿心灵的伤害。不被尊重又不得不妥协,女孩儿并不理解父亲的苦心,于是与父亲之间的矛盾渐趋激烈。女孩儿不让父亲陪她去考场,她也终于没有顶住巨大的心理压力遗憾离场。女孩儿的经历在现实中颇具代表性,孩子的纯洁,父母的苦心,以及“我”的悲悯,都很让人动容。佳作,推荐阅读!【编辑:石语】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0030011】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石语        2018-10-01 15:46:02
  有时候觉得,孩子的幸福是最重要的;有时候又想,经历也许更有意义。这个故事,算是一个孩子追梦过程中的一段小小磨砺吧。欣赏老师佳作,问好!
2 楼        文友:张福洲        2018-10-04 21:49:51
  情绪不好的时候,一支二胡曲子,就能够改变世界面貌。好棒!
命运如写作,可以去修改。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