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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葬礼(散文)


作者:江少宾 秀才,2579.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743发表时间:2018-10-03 09:41:53
摘要:我爱的人,请为我哭泣,请为我举行一场简朴的葬礼。


   老人躺在门板上,头朝南,脚向北,一床簇新的寿被完整地蒙住他的遗体。这个八旬老人已经被死亡抽空了,崎岖不平的身躯彻底坍了下去,像一床无法归整的旧棉絮。时值酷夏,树梢没有一丝风,人来人往的堂屋像一只火药桶,仿佛只要两个人擦肩而过,空气就能够燃爆,冲起一团蘑菇云。据说老人就是热死的,在他之前,村子里已经热死过两个,两个人的年纪都不大,都还能做饭,洗衣,下地干活。“人假得很啰!晚上还吃了半碗饭呢,说不照就不照了……”我静默地听着,心里却怀疑老人真正的死因,所谓的“热死”,或许只是一种巧合。在老人的正上方,吊扇的三片叶子有气无力地旋转着,呜呜呜,呜呜呜。我出神地看着寿被上的牡丹,一丛又一丛,怒放的花蕊,在热风中微微抖动。
   堂屋里,灵床前,半蹲半跪着七八个孝子贤孙。他们披麻戴孝,儿孙一身缟素,女儿裹着上半身,媳妇和女婿的头巾上洇出一抹朱砂印。这细微的差别,标识着不同的身份,不能错的,事关礼节和哀荣。每次来人吊唁,孝子贤孙就要远远地迎上去,等来人的鞭炮放完了,这边再放一挂小鞭炮,然后双膝下跪,双手朝天,等着来人疾步上前,弯腰,俯身,将他们拉起来。四目相对的瞬间,神情都是肃穆的,两双手,仿佛已经传递了所有的语言。人死不能复生,还能说些什么呢?无非是“往生极乐”“节哀顺变”……既违心,也苍白。事实上,死亡降临到任何一个家庭,悲伤都在所难免——死亡,赤裸裸地撕开了人生最残酷的真相,它是我们的灵魂终将奔赴的黑色迷宫,是我们的肉体终将寂灭其中的黑暗深渊。
   跪地迎接的孝子贤孙是事先选好的,他们负责守灵,吊唁的人下跪,他们跟着下跪,吊唁的人站起来,他们跟着站起来。这是个力气活。一天通常要下跪几十次,秋冬两季衣服厚,春夏两季就很痛苦了,膝盖跪到流血是常事,晚上结了痂,第二天,又渗出新鲜的血丝。逝者若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或是生前广结善缘,吊唁的人会更多,孝子贤孙们要忙得团团转,两脚不沾灰,车轱辘一般。这般折腾,年纪大的人自然吃不消,但礼节不能废,于是只好投机取巧,在膝盖上偷偷地绑一块绵软的布垫子。
   纵有千般苦、万般累,孝子贤孙也不敢有怨言。这一方面来自于传统礼仪的无形约束,另一方面则来自于世俗生活的现实压力。在普遍“空心化”的乡村,养儿已经不能防老了,养儿子的实际功用,就体现在老人去世以后,有一个“孝子”在棺材前下跪,守灵——至于守灵的是不是真的孝子已经无所谓了,对于逝者来说,孝或不孝,无关哀荣。
   女儿和媳妇不用守灵,她们在堂屋里负责哭丧。“哭丧”是葬礼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既能合乎情理地表达家属的悲伤,又能顺理成章地宣扬逝者的功德。我们这些在乡下长大的,谁没有听过哭丧呢?事实上,如果抛开丧事中的悲伤,哭丧几乎是丧事中最动人的部分,平时再不会言辞的女人,一旦投身于哭丧,立即就成了民间表演艺术家——她们声情并茂,一唱三叹,极富感染力。作为告慰逝者的一种仪式,哭丧并无成规,张三哭张三的,李四哭李四的,哭诉的,都是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琐事。“我苦命的老子哎,你好狠心啊,丢下老娘,自己去享福呐……”这是最常见的开场,恰如其分地表达出内心的悲伤,接下来才真正进入主题,某年某月救起一个溺水的孩子;某年某月帮某人收回几十斤稻子……往事历历在目,纷至沓来,哭丧的女人感情真挚,哭着说着便进入忘我之境。她们不厌其烦地历数逝者的诸多美德,在争先恐后的历数中,逝者的形象逐渐高大了起来,丰满了起来,当然也陌生了起来。逝者已经不是那个逝者了,他成了英雄和完人,成了美德的化身。逝者为大。逝者为尊。一个人只要成了亡魂,就带走了所有的抵牾、敌意和仇恨。哭者是真的伤了心,听者也是真的动了情。大姑娘小媳妇们站在灵堂外围,原本就是凑个热闹,眼眶忽然就红了,忍不住,于是陪着落泪,甚至大放悲声。
   围观的人越多,女人哭得越起劲,哭得越伤心。哭丧,因此也有一些夸张与表演的成分,但哭丧又承载着乡土社会最淳朴的人情。我13岁那年,步枪大爷在孤苦中离世。步枪大爷姓高,喜欢孩子,一到农闲,总要领着一群孩子在田畈里到处玩。每次玩,他总要蹲在田埂上,眯起一只眼睛,两只手一前一后,端成一杆步枪的形状,然后射击,“啪叽”,“啪叽”,“啪叽”……孩子们佯装中弹,慢慢歪倒在地。歪倒在地的孩子笑了,爬起来,缠着他继续玩。日子久了,我们都叫他“步枪大爷”,他欢天喜地地应着,似乎很喜欢这个外号。步枪大爷一生未婚,孤身一人寄居在牌楼。乡亲们念及步枪大爷对孩子的好,便集体凑份子,买了口薄薄的棺材,将老人草草地收殓了。所谓“草草”,是既没有设灵堂,请道士诵经,也没有按照老黄历,请三碗六水,先掐一个吉时入殓,再掐一个吉时出殡——这是牌楼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穷也好,富也好,都要经过这几道固定的程序。然而,规矩到了步枪大爷这儿,能省的都省了,黯然离世的步枪大爷,只穿了一双自己备好的老布鞋,上路的老衣,还是大胡裁缝实在看不过去,用自己店里的老布临时缝出来的。寒酸是寒酸,简陋是简陋,但一个村的老少爷们,都给老人守了灵,连吃奶的孩子都由母亲抱着,在门外,朝老人低矮的草屋伏地作揖,磕了三个头。这是莫大的哀荣,记忆里,除了步枪大爷,牌楼再没有第二个亡人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就在乡亲们将老人送上山准备安葬时,老人的两个侄女突然从外地赶回来哭丧,她俩一路奔一路哭,人还没有上山呢,身后已经跟上了一群泪眼婆娑的妇女。她们既不是牌楼人,也不认识步枪大爷,仅仅是因为那一声声恸哭,让她们不由自主地迈开了脚步。那一声声恸哭排山倒海,响遏行云,惊天地泣鬼神。送葬的乡亲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半是好奇半是感动地眺望着步枪大爷的两个侄女,而那两个风尘仆仆的人早已哭得脸红脖子粗,上气接不住下气。这种悲伤只能发自肺腑,装是装不出来的,送葬的老人于是一面抹泪一面拍着棺木,哽咽着说,老伙计,好走啊!你还算有福……
   去世之后有人伤心,有人恸哭,对逝者来说就是“福”,这是牌楼人一条至关重要的衡量标准。或许也正因为这条标准,牌楼人才尤其重视生儿育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哪怕是那些饥馑的年月,哪怕是穷得揭不开锅,牌楼人的襁褓里,从来没有断过嗷嗷待哺的小儿女。村子里,育有五六个子女的家庭非常普遍,最多的有十个,老大已经定亲了,老小还在稻场上四处爬,咿呀学语。
   置身于哭丧的现场,风烛残年的老人心情最复杂。他们并非兔死狐悲,而是这些仪式更像是一次预演,消解了老人对死亡的畏惧,对必然要到来的人生结局,也多了一份理解、坦然与从容。黄泉路上无老少。哪里的黄土都埋人。历经一次又一次送别,老人们终于想通了一个理,生与死之间的晚年,就是向死而生。向死而生,是他们最终的必然的命运。
   “人死如灯灭”,这是大志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大志是个杀猪匠,力气大,胆子也大,村子里无论谁老了,都要请他帮忙。他一个人替死者擦洗,换老衣,一个人在老坟场替不能进门的亡人守夜。他拎一床草席,摇一把蒲扇,枯坐一个晚上,抽掉两包烟。老坟场在村外的一座荒坡上,荒坡下还有一口月牙形的池塘,池塘四周长满了枝叶横生的泡桐和刺槐。泡桐花开了,刺槐花开,香气袭人,无数蜜蜂在花丛中穿梭,嗡嗡嗡。这自然是白天的景象,只要太阳一落山,我们就不敢靠近老坟场,老坟场里经常会蹿出一两丛“鬼火”,低低地摇曳着,很快又熄灭了,蓝宝石的颜色,泡桐花的形状,像夜空深处闪烁的星光。老人说,夜下了,老坟场里的怨鬼和冤魂会出来游荡。大志不信这个邪,他说,那都是胡扯的,人死如灯灭。他猛吸了两口,把快要烧焦的烟蒂弹出半丈远,接着说,人一死,身上的阳气就跑掉了,和一头死猪没什么差别。有什么好怕的?
   “死猪”是大志的口头禅,但凡他想表达自己的不屑,总要用这两个字收场。大志老婆却听不得这两个字,她是个火药桶,那两个字就是一根燃烧的火柴。有一次,夫妻俩吵架,大志的口头禅和唾沫一起乱飞,左邻右舍正准备上门劝架呢,却见大志老婆拎着一把杀猪刀,从厢房里旋风一般刮了出来。
   大志杀生多,又经常搬弄死人,老婆嫌他阴气重,经常不许他上身。夫妻俩为此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但最后讨饶的,总是大志。
   在乡下,像大志这样胆大而唯物的,毕竟是极少数,更多的人依旧笃信亡灵的存在。在这些人看来,死亡只是肉体的寂灭,而亡灵,还会继续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事实上,葬礼上的这些繁文缛节,固然是伦理与情感的现实需要,更多的,恐怕还来自于活人对亡灵的敬畏心——以敬畏心守灵,以敬畏心哭丧、入殓与出殡,葬礼之后,又以敬畏心跪拜一座座孤寂的老坟。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生而为人,需要一颗敬畏心,对亡灵的敬畏是最高的敬畏,敬畏亡灵,其实就是敬畏生命,敬畏万物、自然和众生。
   一场合乎礼仪的葬礼,需从守灵开始,又以守灵结束。灵堂里阴森森的,遗像摆在案上,长明灯点在头顶。灵堂两侧,两盘蟒蛇一样的檀香从梁上垂下来,一团又一团烟灰色,螺旋式上升。灵堂周围,依次摆放着亲友们送来的花圈。花圈摆放的顺序是有讲究的,既按辈分大小,也论关系亲疏。亡人出殡之后,长明灯撤走了,花圈撤走了,檀香也撤走了,但遗像一定要捧回来,恭恭敬敬地摆在案上。是的,我没有说错,遗像一定要用双手“捧”,不能一只手“拿”,更不能“拎”。遗像,是亡灵的物质化的替身。捧回来的遗像要供七七四十九天,每天要奉一日三餐,早晚至少要敬两炷香。七七四十九天,最重要的是“头七”和“三七”,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从此阴阳两隔,各在一方。四十九天之后,遗像就可以挂上墙了,从这一天开始,亡灵就住进了遗像里,梦境里,无边无际的天宇里。亡灵的形象就是时间的形象,面容苍老而空洞,神情冷漠而虚无。没有人真正触及过它,但它无处不在。
   老人是晚上八点多下葬的,土葬,浅浅的坟坑被稻田合围。夏夜的坟场上蚊虫集结,伸手就能抓住,在身前身后乱飞。坟场周围,月色幽微,怒放着一丛繁花如织的金樱子。大家松松垮垮地站着,抽烟,低语,不时跺一跺脚,看一眼手机,等着道士择定的吉时。不远处,黑黝黝的巢山铁塔一样静穆。山脚下就是牌楼,稀疏的灯光悬浮在夜色里,一盏,两盏,三盏,像一只只轻盈的萤火虫,如梦似幻。
   像熟悉葬礼的寒凉与喧闹一样,我熟悉这人世的苍茫与虚幻。每参加一次葬礼,我就掏空自己一次,那种无力与无助,以及那种生而为人的卑微感,像止不住的热泪,总在一个个无人注意的角落,肆意横流。这时候,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就像我毫不掩饰自己对人世的贪念,对万物、自然和众生的敬畏心理。
   曾经,一次次冥想,我要靠在一张藤编的竹椅上,从容地离开人世。那张藤编的竹椅,要摆在一座开满金银花的院落里,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像母亲久违的手,抚摸着我即将寂灭的肉身。在永久的黑暗莅临之前,我要最后一次默念故乡的名字,爱人的名字,亲人的名字,我要在心里为他们最后祷祝一次。当我弥留,我看见死神披着黑暗的大氅,看见自己的灵魂离开肉身的躯壳,极速飞升,像一道闪电,最终消失于天际。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我依依不舍地,永久地合上了双眼。
   我爱的人,请为我哭泣,请为我举行一场简朴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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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生而为人,生命卑微而脆弱。每一个人,都无法逃离死亡的魔咒。向死而生,也是每个人最终的必然命运。死亡,赤裸裸地撕开人生最残酷的真相,是人们灵魂终将奔赴的黑色迷宫,也是人们肉体终将寂灭其中的黑暗深渊。当生命的盛宴无言地终结,无疑,一场或简朴或喧闹的葬礼,是现实社会中伦理与情感的需要,更是生者对亡灵、对生命、对万物、对自然和众生表达敬畏的一种独特仪式。散文作品《葬礼》,以一位八旬老人去世后的葬礼为切入点,通过揭示葬礼上孝子贤孙守灵、女儿媳妇哭丧等程序中所蕴含的深刻意蕴,一方面抒发了作者面对老人死亡时的一种无力无助感与内心深处无法掩饰的悲伤,另一方面,更表达了作者对众生、对万物由衷的敬畏心理。作者以悲悯的情怀高度关注“死亡”这样的重大母题,作品立意厚重,思想深刻,情感丰沛,语言凝练,非常耐读。一篇极具思想内涵的散文佳作,流年倾力推荐共赏。【编辑:思绪飞扬淡墨痕】【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004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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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18-10-03 09:50:15
  面对死亡,面对一场葬礼,在表达哀思的同时,作者更以敏锐的眼光捕捉到了葬礼背后所蕴含的生命意味——敬畏亡灵,敬畏生命,乃至敬畏天地万物。为老师深刻的思想点赞,问好秋安。
思绪飞扬淡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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