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心中的红十字(小说)
一
1942年的初春,楚怡风尘仆仆从湘阴县汨罗镇步行赶往长沙。她带着干粮和水,心急火燎,行色匆匆,毫无心思欣赏沿途的秀丽风光。
其实沿途风光已不再秀丽。彼时日寇的铁蹄已践踏了湘东北广袤的原野,人们流离失所,随处可见死难的同胞尸体。山河含泪,大地浸血,苦难的中国人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楚怡此行是去寻找她的爸爸妈妈的。开战前,政府让市民迅速撤离,投奔周边县郊的亲友,暂避危险,待战役结束后再返回。她随学校撤到了湘阴,竟碰见了邻居,方知父母舍不得门面和货物,没有及时撤离。这两天听不到枪炮声了,胆大的人们开始稀稀拉拉返城,楚怡便告别同学独自赶回城里寻找爸妈。
楚怡是长沙市周南中学高中部的学生,年方十八。周南是全市唯一的女中,声名显赫,学生素质较高,贤淑典雅,那时的官宦人家娶妻都喜欢找该校的毕业生。如果没有中日战争,楚怡她们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读书嫁贵人的。想不到一场战争粉碎了她们的梦想,改变了她们的人生轨迹。
披星戴月,昼夜兼程,楚怡走到城里已是下半夜。这里完全不像一座城市,到处是残垣断壁,尸横街巷。
自打仗以来,楚怡不知看到过多少尸体,军人的,百姓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外国人的。一夜之间,她见过了一生都难得遇见的数不清的死尸,她似乎突然就长大了,心硬了,不知道恐惧了。
她没有找到爸爸妈妈,也没有碰到一个熟人或邻居。她心里知道,亲爱的爸爸妈妈或许已经永远找不回来了,还有妹妹,她才十三岁。她找了整整两天,找遍了全城,用那双白净的、读书写字的纤手,到处翻扒瓦砾,手出血了,心也流血了。
政府派人用喇叭喊话,说城里仍不安全,鬼子随时会来,两军交战还没有正式结束,让市民赶紧撤出城区,躲到乡下,要舍弃财产,保住性命。
楚怡只得随众人再次撤离。她悲戚地告别自家的房子,恋恋不舍地环顾全城,眼光停留在那年“文夕大火”时在硝烟里倔强挺立的北正街基督教堂和中山堂,顿生敬意。风起了,可怜多数人身上衣正单,但人们似乎不在意,他们满腔悲愤。楚怡想,只要这教堂、中山堂还在,这城市就不倒,长沙就不废,中国就不亡。
二
楚怡想起学校老师讲过的红十字组织。那是由瑞士商人亨利·杜南先生倡导创立的一个国际人道主义保护组织,其使命是为战争和其他暴力局势的受害者提供人道保护和援助。楚怡想,此时的中国,她可爱的家乡长沙,多么需要红十字组织的援助啊。她不知道中国有没有相应的组织,那一刻,她的眼前升腾起神圣的红十字光芒。
废墟旁时有尸体绊倒撤离的人群,人们却不再惊恐。楚怡也摔了一跤,她感觉有具尸体似乎在动,便蹲下身查看。果然,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在痛苦呻吟,请求救救他,说他没死,不想死。楚怡赶紧拉起他来,说姐姐带你走。
男孩无大碍,是被炮火震晕的,昏迷了好几天。他叫罗无忧。
楚怡给罗无忧吃了几个芋头,喝了几口水,他立刻恢复了体力。他说他爸爸是国军的一个营长,前一场战就牺牲了,埋在捞刀河边上;她妈妈是小学老师,带着他往城外逃时被炸死了,就在附近,他要找着妈妈,埋了妈妈。楚怡便和罗无忧一起在死人堆里寻找,找了很久终无所获。
喇叭喊声越来越急,让人们赶紧撤离,说战斗说来就来,活命要紧。楚怡说无忧咱们走吧,找不到你妈了,姐姐的爸爸妈妈和妹妹也没有找到呢。我们的亲人都被埋在这废墟下了,让我们祝他们在天国里不再遭受苦难吧。
无忧眼噙泪花跟楚怡走了,没走多远,看见一条巷子里几个警察正在训一个小男孩。原来那孩子饿急了,竟抢了警察手里的一个红薯吃,被警察追着打呢。楚怡赶紧走过去拦住了警察,说老总你行行好,放过孩子吧,我是他表姐,我给你赔不是了,如果不是饿坏了,他断然不敢冒犯老总的。楚怡牵着那孩子的手就走,嘴里骂着他:“还不快回家,你妈到处找你呢!”那男孩似乎明白什么了,跟着楚怡和罗无忧走了,他说他叫水杉。
他们行了一段路,看见一排倒塌的房屋前站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伤心大哭,嘴里喊着“妈妈,妈妈”。楚怡走上前问孩子:“你姆妈到哪里去了?”孩子说姆妈埋在砖头底下呢。楚怡带着无忧和水杉连忙翻开砖头,孩子的妈妈果真在里面,看起来已经死了几天了。
楚怡赶紧给孩子吃芋头、喝水,孩子说要找妈妈。无忧说小弟弟,你姆妈已经永远不会说话了,你跟哥哥走吧,哥哥保护你。小孩撕心裂肺地哭着,不愿意离去。楚怡抱起他走了,说我就是你的妈妈。
小孩哭着哭着睡着了。等他醒来,又想起了妈妈,哭喊着要回去找妈妈。水杉说,我们都没有妈妈了,我们做兄弟吧。
小孩不知道自己的大名,只知道小名叫饼干。
快走出城的时候,一伙小孩围着一个男孩打,那男孩像是个乞丐,他央求大家说:“别打我了,我不是小偷,我三天没吃东西了。”原来他把那伙人的残羹剩饭偷吃了。
楚怡走上前将自己包里的芋头、红薯拿出来分给大家,说你们都不要打他了,都是穷人,要相互体贴。她拉起那乞丐小孩说跟姐姐走,姐姐给你饭吃。
那小乞丐说自己名字叫任芳妒。楚怡说听你这名字,你爸爸一定是有文化的吧,你的名字取自陆游的“一任群芳妒”呢。任芳妒说他爸爸是教育厅的职员,国立师范大学毕业的,上次打仗时给国军送水送饭,被炮弹炸死了。他妈妈疯了,不知跑到哪去了,妹妹也失踪了,他到处要饭才勉强活下来。
楚怡看到这几个孩子的眼神,就想起自己妹妹那忧郁的眼神,决定带着几个小孩一起往外撤离,尽可能养活他们。
走出城区,到了湘阴地界上,楚怡说我们暂时安全了,坐下歇歇吧,喝点水,吃点芋头。
算上无忧是四个孩子,楚怡觉得自己肩上担子颇重,不过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带大他们,直到他们可以自食其力。
学校已经转移了,楚怡找不到一个熟人。她带着四个孩子沿村乞讨,在水沟里摸鱼,没有火就吃生的,过着茹毛饮血的原始人生活,这样度过了一个多月艰难的日子,好似过了一年。后来,人们开始返城,楚怡确信城里已经不打仗了,才敢带孩子往回走。
走进夏夜的旷野里,楚怡想着孩子跟自己吃的苦,心在流血。她说你们看见了吗,天上繁星点点,那就是你们,你们的孩子,你们孩子的孩子。我们的国家不会长久被别人欺负的,总有一天我们中华民族会强盛起来的,我要让你们看到那一天。她发誓说,一定让孩子不饿肚子,不得疾病,拼死也要养大他们。
可是四个孩子都没有家了,加上楚怡,应该是五个人都无家可归。楚怡看到政府已经无力救助这些落难的孩子,决定自己养活他们。当然,她再不能上学了,她想到了做家教挣钱,她除了有文化,还会画画、唱歌。
她跑遍全城,有钱人家也没有心思让孩子读书唱歌作画了。
四个孩子中,无忧最大,十四岁,其余几个分别是十一岁、九岁、五岁。
楚怡的家原来是两层楼,一楼是门面,二楼是住房,现在二楼垮了,只能住在一楼。他带着孩子们干了好几天,总算把一楼收拾得可以住人了。
她和无忧、水杉、任芳妒三人开垦出一爿菜地,邻居宋嫂送给她一些菜秧子,他们总算有了希望,不久后就有小菜吃了。白天,楚怡帮有钱人家洗衣、缝补,这些人都是她的同学家,她已顾不得羞涩,四处揽活;晚上,她还要给四个孩子缝补衣裳,他们穿得破破烂烂,每天都要收拾。
楚怡的衣服已破烂不堪,全无昔日商贩家千金小姐的体面。看到楚怡的难处,无忧和水杉就悄悄出去乞讨,攒够了钱,买了一块花布,给楚怡做了一件上衣。
三
楚怡看到无忧和水杉拿出的新衣服,气愤至极,伸手就打了两个小孩,问他们哪来的钱?是不是偷的?说人要有廉耻,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受苦受难,这个时候去偷人家的钱就相当于拿刀子捅别人。水杉说不是,是他们讨来的钱。
楚怡哭了,说怪姐姐不分青红皂白,委屈你们了。但是,咱家现在这种状况,饭都吃不饱,一两个月不见荤腥,就别想穿新衣服的事了。姐姐把这件衣卖给同学,换点肉、鱼回来,让你们饱吃一餐!
四个孩子都哭了,楚怡哭得更伤心。水杉说,姐,我们几个前几天就说起想跟你姓,以后不叫你姐姐了,叫你妈妈,反正我们也没有爸妈了,你看行不?
楚怡泪如泉涌,说好好好,姐就当你们的妈,姐不怕别人笑话。记住,姐是妈了,你们就得凡事听妈的,不能打反口(方言,违背、忤逆之意),不准再给妈买这买那的。你们小,正长身体,吃饱饭是第一重要的事情,穿在其次。
无忧说,我们姓楚了,成了一家人,干脆把名字也改成一家人那样的吧。几个小孩都说好,那样听起来人丁兴旺的,不受人欺负。
楚怡说,那就从大到小,分别叫楚一抗,楚二抗,楚三抗,楚四抗吧,抗战的抗,行不?
孩子们都说好,要抗战到底,长大了要把日本人赶出中国。
没出两天,楚怡就将那件衣服卖给了同学,买了两斤猪肉、一条鱼、一篮鸡蛋回来,剩下还有钱,楚怡说妈先攒着,以应急需。还有,都不准再出去乞讨了,那太伤自尊,我要你们的心灵都健健康康。
大家闺秀楚怡,带着四个孩子在血与泪中挣扎,她的心中,始终有一颗红十字在闪光。
四
六岁的四抗回家经过一家大户门口,看到那家院子里放着一个碗,碗里装满了肉,就忍不住悄悄走进去吃光了。突然一条大狗跑过来,凶恶地将四抗掀翻在地,那家主人站在一旁,喊着:“咬死他,咬死这个偷肉吃的穷孩子!”
四抗拼命用手阻拦狗的进攻,吓得哇哇大哭。
楚怡听到了四抗的哭声,她跑过来看到这一幕,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赶跑了狗,对那家主人说:“你们的良心象这条狗一样,我鄙视你们!”她抱起四抗,说妈妈在,绝不让狗咬你,别怕!
有一天三抗突然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楚怡带她去了湘雅医院。医生说他是急性阑尾炎发作,最好马上手术。
楚怡面露难色,说好,那就做手术吧,可是我没有钱。那个医生是美国人,说我先做手术免得孩子出意外,你赶紧回去借钱吧。
楚怡走到蔡锷路上的医院大门口,茫然不知去向。这半年多,为了这几个孩子,她丢弃了全部的尊严,厚着脸皮四处乞求,实在是没有地方可去的。战争给每个中国家庭、中国人都带来了灾难,那些不愿意帮助她的人,也是情非得已啊。
“必须马上借到钱,否则三抗就有生命危险。”楚怡急得泪眼汪汪。突然,他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兴高采烈地拿着一叠钱从医院走出来,把钱交给望眼欲穿等候在门外的同样衣不遮体的妻子,慢慢倒在了街边。
“他爸,你怎么了?”那女子急切叫唤。
“肯定是身体虚,输血后晕眩了。”旁边的人说。
一个教师模样的人走过来,从裤兜里拿出一粒糖,塞进那汉子嘴里。汉子过了一会就醒过来了,对他妻子说:“快买点米回家,晚了崽崽(小孩)就饿死了。”
楚怡鼻子一酸,眼睛又湿润了。旋即,她眼睛一亮:“对,我也可以卖血救急啊。”她飞跑着进了医院。
五
楚怡拿着卖血的钱交给了那个美国医生,医生说还不够,要交到窗口,我先替你垫一部分吧。楚怡千恩万谢,说我过两天一定还你。她离开医院时给医生鞠了一躬。
楚怡安排二抗在医院照顾三抗,让一抗带着四抗在家里做饭、送饭到医院,说自己去筹钱,两天后回来。
楚怡又去卖了回血,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到了湘江边的码头给人卸货、装船。
这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干这种重活。人们都同情她,知道她一定是家里遭了大难了。
楚怡很聪明,她知道此时自己千万不能得病,不能倒下,所以她吃了好些芋头、红薯充饥,顽强地背了两天麻袋,挣到了钱。
她把钱交到美国医生手里时,医生都流眼泪了,说天杀的日本人,把你们中国人都祸害成什么样子了!上帝一定会惩罚他们的!楚怡说我们不靠上帝,我们中国人一定要报这血海深仇的。
那个医生这两天听了二抗、三抗的介绍,知道了楚怡家里的事情,很是同情。他告诉楚怡,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抗战之初就在武汉成立了,是宋庆龄、邓颖超女士发起的,他们在长沙附近好像也有分会呢,那里接受这样的孩子,你可以跟他们联系,将孩子送过去。否则,还不等孩子们长大,你会先累死、饿死的,再说,凭你一个人的力量,也根本无法保护这几个孩子。
楚怡没有把医生的话当回事,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指望别人。她对这几个孩子很有感情,再苦也愿意带着他们坚强地生活下去。
冬天来了,寒气袭人。万恶的日本人,跑到别人的家园为非作歹,肃杀了生机,创伤了心灵。但宇宙不灭,星辰运行,中国人民在顽强地抗争,他们的生命力在黑暗中静悄悄地集聚、生长、勃发,这个国家后继有人。
楚怡又卖了两次血,早早就给四个孩子准备了棉衣。她要让她们茁壮成长,将来参军报国。她仿佛看见四个儿子已经长大,纵横驰骋在沙场,驾长车踏破鬼子的防线,砍下一颗颗日寇的头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