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 英雄的悲哀(杂文) ——《金瓶梅》谎言评述之五
《水浒传》上的武松似乎比《金瓶梅》上的武二哥多些智量,没让西门庆跑掉。《金瓶梅》里出来个替死鬼李外传,武松提着刀找西门庆时,这个李外传正跟西门庆在狮子街大酒楼上喝酒。这个李外传是哪路神仙?其实也就是一个小混混儿,平时揽些乱七八糟的事帮着说合,有打官司告状的,他也揽过来,瞒了原告瞒被告,两家通吃。因此够的人多,消息灵通。对于哥哥武大的惨死,武松一开始想走正常渠道,写状子告西门庆。结果西门庆给知县使了银子,知县不予立案,告不成了,李外传就跑过来告诉西门庆。正喝着呢,武松提着刀过来了。西门庆借口更衣,躲出去了。武松没找见西门庆,看见了李外传,知道是来报信的,就拿李外传出气,三招两式把他从窗户里扔出去,摔了个半死,到楼下又照裆部踢了两脚,就把这个李外传打死了。从这件事上看出,《金瓶梅》上的武松跟《水浒传》上的武松相比较,就显得做事容易冲动,很少过脑子,那么在接下来与西门庆的较量中败下阵来,不仅没能给哥哥报仇,自己也落个发配的残局,也就是必然的了。
我们再来看西门庆,这么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居然从英雄武松的眼皮子底下溜掉了,而且溜得轻轻松松,连跑几步都没有。那么,西门庆躲哪儿去了?其实没躲远,就在楼下的一个院子里趴着呢,始终没动。一直趴到被人瞧见,这才起来了。是谁瞧见他的?是一位江湖郎中,叫胡太医,他的女儿出来上茅房,发现有人在那儿趴着,一嚷嚷,把她爸给嚷出来了。恰好胡太医认识西门庆,就对西门庆说,大官人恭喜你呀,武二那小子没找着您,把跟您喝酒的那人打死了,早被地保们逮住押往县衙见官会审去了,肯定判个死罪。大官人您回家去,估计啥事儿也没有了。
西门庆暂时是没事了,武松的事可就大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现在如此,《金瓶梅》时代的社会也是如此,连胡太医那样的平民百姓都知道武松杀了人被拿住定是死罪。再加上西门庆行了贿,武松就更没指望脱身了,为哥哥报仇雪恨的事也会随之搁浅。
西门庆呢,一颗悬着的心放肚子里了,于是“摇摆着来家,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二人拍手喜笑,以为除了患害”。潘金莲给西门庆出主意,叫西门庆拿钱砸,务必要武松的性命,不能让他活着回来。然后西门庆就给知县送了一副金银酒器和五十两银子。
那副金银酒器值多少钱,书上没说,反正加上五十两银子,知县立马变了挂,跟武松翻脸了,说,昨天你就递状子诬告平民百姓,我没立案,也没追究你的不是,今天你又不尊王法,平白无故把人打死,你说,你想怎么着!武松就解释:本来我是和西门庆有仇,跟死了的李外传没一毛钱的关系,是他把西门庆藏起来了,我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失手把他打死了。我盼望相公您拿住西门庆,把他杀了,给我哥哥报仇,到时候我情愿给李外传偿命。
从武松解释的几句话里,我们发现,似乎不是一个英雄应该有的口气,为什么呢?他撒谎了,明明是把人家李外传从楼上扔下去,追下来又照裆部踹了两脚,才把人打死,现在面对知县,不敢承认了,说是失手。 另外,县令说他打死李外传肯定有别的原因,还往人家西门庆身上靠,想打武松,想不到武松竟然一个劲儿讨饶,说小话儿,说你过去也有用过我的时候,别打了吧。这就更不是一个英雄该有的表现了,有辱英雄的形象,失了身份。
结果怎样呢,讨饶也没用,还是打了五十板子,一面长枷戴在脖子上,关进了监狱里。
武松在监狱里蹲着,有劲也使不上了,但监狱外边可没消停。原来在县衙里当差的,有平时和武松关系比较要好的,有心帮他,把案子故意拖延了几天,含含糊糊作了一份武松的招供材料和案情介绍,送到县衙的上一级政府东平府。文书大意是这么写的:
犯人武松,年二十八岁,系阳谷县人氏。因有膂力(打死过老虎),本县参做都头。因公差回还,祭奠亡兄,见嫂潘氏不守孝满,擅自嫁人。在狮子街上撞遇李外传。因酒醉,索讨前借钱三百文,外传不与;因而斗殴,揪打踢撞伤重,当时身死。拟武松合依斗殴杀人,律绞。
如果遇上个昏官贪官,事情十有八九也就把武松判了,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把人打死了是事实,就得偿命。偏偏遇上了个清官,事情就有了反转,没有顺着西门庆用金钱铺就的道路走下去。
这个清管,叫陈文昭,是蔡京蔡太师的门生。蔡京是个历史上有名的贪官,在他手下竟然能做到不贪,就很不一般了。笑笑生特意为他写了段赞词:
平生正直,秉性贤明。幼年向雪案攻书,长大在金銮对策。常怀忠孝之心,每发仁慈之政。户口登,钱粮办,黎民称颂满街衢;词颂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市井。正是:名标青史播千年,声振黄堂传万古。贤良方正号青天,正直清廉民父母。
陈文昭看过县上送过来的文书,没有相信一面之词,而是把武松提上来亲自审问,这一审就审出问题来了,发现西门庆用银子操控着这件事,就对武松说:为兄报仇,误打死这李外传,也是个有义的烈汉。那知县也不待做官,何故这等任情卖法!
于是,事情有了转机,武松脖子上那面大号的枷锁给换了,换了一个小号的轻罪枷,然后下书清河县,要提审西门庆,潘氏、王婆、郓哥、何九。
事情发展到这儿,西门庆和潘金莲也不拍手嬉笑了,而是慌了手脚,赶忙打发了一个叫来旺的家人,星夜往东京下书,下给杨提督。杨提督跟西门庆是什么关系呢?其实也就是个八竿子才能打住的关系,是西门庆亲家的亲家。这个杨提督也不是直接就能管这事,他得去求蔡太师,让蔡太师给陈文昭下一封密信,让他免提西门庆和潘金莲。也就是说,这个案子跟西门庆和潘金莲没关系。
陈文昭万没想到自己的恩师蔡京在这个案子上横插一脚。这就难办啦,自己是蔡太师门生,杨提督也是朝廷面前说得上话的官,如果不卖这个人情,人情两尽不说,自己这顶乌纱帽没准也得丢了。没了官做,就什么也不是了。
于是,在那么极清廉的朝廷命官面前,法律再一次让世情尽了兴。给人的印象,封建制度下的王法,就像大户人家的贱妾,在下人眼里,是主子,奶奶,在老爷眼里,也就是个淫妇,就像西门庆视潘金莲一般。田晓菲说,英雄的出现是一种悲哀,同样,与英雄等价的清官的出现也是悲哀,社会上浊官横行才显出清官难得。
假若《金瓶梅》里的英雄武松多长一些心眼,在狮子街酒楼上不让西门庆溜掉,而是把他杀了,也许就没有挨杖戴枷充军的一系列事情,也不会有像陈文昭那样的清官做出有辱清官形象的事了。
最后武松死罪以免,活罪难逃,“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差两个公人押送孟州。有诗为证:府尹推详秉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今朝刺配牢城去,病草萋萋遇暖风。
(第十回 武二充配孟州道 妻妾宴赏芙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