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一明和光二明不是亲兄弟，但他们碰巧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湘江边上的渔港村，名字都是村里的那位私塾先生取的。
　　 渔港村是进出长沙的水陆交通要道，在尚不发达的旧中国，江湖各派都想控制这个地方，形成某种垄断势力。
　　 为了从事地下工作的方便，1947年，共产党在渔港村一带发展积极分子，壮大革命力量，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全国胜利，十九岁的光一明和光二明同一天被选中为党组织的外围人员，开始参与革命活动。经过一年的考验后，两人于1948年5月同一天加入中国共产党。
　　 入党后他们接受的第一项任务便是去长沙城里接收一批伤员，他俩是跟着支部书记和行动组长去的。
　　 那阵子长沙城血雨腥风，国民党已感觉到即将到来的失败命运，愈发疯狂，时不常就有共产党员被杀，脑袋挂在城楼上。
　　 书记问两个新党员害不害怕，光二明说，我不怕死，入党宣誓时说了的，牺牲个人，永不叛党，我随时准备为革命献身。
　　 书记问一明，你呢？光一明说，看到这些烈士的脑袋被挂在城楼上，说实在的我有点害怕，但是我的仇恨、愤怒更大，我就想给他们报仇，把敌人全都消灭掉。
　　 他们七拐八弯，在北正街秘密地点顺利接到了七个伤员，但是，在码头上船时被发现了。书记和行动组长跳上岸阻击敌人，让光一明、光二明拼力划船赶回渔港村。
　　 那一天兄弟俩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终于逃脱了敌人的追击。当然，最重要的是书记和行动组长有效阻击了敌人。书记牺牲在码头上，身中几十枪；行动组长在击毙七人后，中弹跳江想游走，最后被打死在江中。前一天，他刚做了爸爸。
　　 光一明和光二明拼命摇桨，划向渔港村。敌人的一艘快船很快追上了他们，向他们猛烈射击。光二明见光一明在绑手榴弹，就挺身挡在前面，结果右肩膀中弹。光一明绑好手榴弹，奋力投向敌船，竟炸烂了敌人的机船！那船上燃起大火，几个匪军只得弃船保命。哥俩回到了渔港村。
　　 他们向副书记报告了行动的情况，流着泪说书记和行动组长都回不来了。副书记问敌人的船是谁炸的？不等光二明说话，光一明抢先说，是二明炸烂的，是我把手榴弹绑在一起交给他的。
　　 兄弟俩都受到了表扬，副书记让大家向光二明学习，勇挑重担，掩护战友，奋力杀敌。
　　 新中国成立后，光一明和光二明又同一天做了公社书记，到1966年，他俩都成为湘宁县领导，光一明是县委副书记，光二明是副县长。
　　 “文革”开始后，心直口快的光一明首先受到冲击，被罢官送到“五.七”干校劳动。很多昔日的战友、同志都疏远了他，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光二明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到干校探望光一明，每次都带给他一瓶火焙鱼。
　　 光一明对光二明很是感激，说疾风知劲草，兄弟有情谊。他说，二明，青山不老，绿水常流，容我日后报答！二明笑笑，一明你说什么呢？你出生时辰比我早，是哥，我们一块长大，早就是亲兄弟了。一明感动得流了眼泪。
　　
　　 二
　　 随着运动的深入，逍遥派的日子不好过了。如果不选择站队，就会被疏远、淘汰甚至打倒。光二明到北京开了一次会，回来后陷入了沉思，整日眉头紧蹙。
　　 晚上睡在床上，他老婆郭拥军看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睡，问他怎么了。光二明说我不敢照顾光一明了，他的问题很严重，不但要撤职，还会坐牢。可是，我的心里真的很难受。
　　 郭拥军说，是上面要整他，你也没办法。
　　 但我俩再怎么说也是一块出来的呀！光二明叹道。
　　 又不是你要害他。是他自己不争气，犯了错误嘛。郭拥军说。
　　 他哪犯了什么错误？都是那些人污蔑、造谣的，他们看他不顺眼。
　　 又不是你污蔑的，你没必要自责。
　　 可是我明明知道那是污蔑，怎么能假装不知道呢？
　　 知道你也不能讲。红卫兵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是毛主席、党中央最信任的人。
　　 光二明有些彷徨，不再吭声。
　　 光一明被整不久，他老婆宋爱民也被送到另一个“五.七”干校劳动。他们的孩子只能在社会上打流，饱一顿饥一顿。
　　 地委来人找了光二明，要他认清形势，站对队伍，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坚决与光一明划清界限。临走时领导还说，如果他能觉悟起来，勇于揭发光一明的历史问题，可以考虑让他担任县委书记，一把手。
　　 光二明愁肠百结，高尚和卑鄙在决斗，善良和龌龊在角力，他的心里倒海翻江。郭拥军说你真不像大老爷们，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就应该勇敢地站出来揭发光一明，坚决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光二明说原本光一明就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有什么可揭发的。
　　 郭拥军冷笑一声，启发丈夫，你们过去搞地下工作时，他就没有失误？没有犯错？我才不信呢！你们那时候那么年轻，做事肯定不老到。
　　 出过一次事。我俩摇船送谭教授回长沙时，被特务追杀，我和一明为保护谭教授而奋力抵抗，跟特务对射，谭教授没带枪，被打中落入江中牺牲了。
　　 谭教授是什么人？
　　 是长沙城里的一个党组织负责人，在北方开完会回来，还见到了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他从武汉坐船到渔港村，我和一明负责送他回长沙。
　　 你有救了。你就说是光一明把谭教授推入江里淹死的。郭拥军兴奋异常。
　　 你睁眼说瞎话呢，明明是特务击中了他，他自己落水的。光一明有些气愤。
　　 唉，反正谭教授死了，结果是一样的，你把原因改一改，要什么紧？这样，你就可以当一把手了，说不定以后还可以当地委书记、省委书记呢！郭拥军展望未来，心潮澎湃。
　　 光二明半天不说话。郭拥军说无毒不丈夫，干吧二明，形势逼人啊。
　　 可是谁信呢？一明推谭教授下水，那没有动机啊。
　　 郭拥军奸笑道，你只说光一明不知谭教授受伤，更不知他不会水，是让他逃走才推他的。这样，一明的罪也没那么大，处理起来也不会太严重。
　　 嗯，这么讲还说得过去，毕竟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细想嘛。光二明表示赞同。
　　
　　 三
　　 在郭拥军不停地催促下，拖着沉重的脚步，光二明踟蹰不前，最终还是去找了地委领导，说自己想通了，愿意站在革命队伍一边，揭发光一明的历史问题。领导让他回去后写个书面揭发材料交上来，说光一明毕竟不是一般干部，要慎重些，准备充足的材料。
　　 光二明回到县里，亲手熬夜写了一个礼拜，完成了对光一明的检举、揭发材料，亲自交到了地委。
　　 那时的地委已被一帮造反起家的人把持，这些人年纪不大，口气颇大，眼里根本没有法律，对老干部们穷凶极恶。光二明交材料的那一刻有些犹豫，他知道这东西一上交，亲兄弟似的光一明就在劫难逃了。他想起郭拥军骂他“太娘们，没出息”的话，一狠心跨进了年轻的地委书记办公室的门。那野心家狞笑着说，好，有了你这枚炸弹，我看光一明这帮老家伙还有什么抵赖的？
　　 交完材料，光二明找了个小饭馆，要了一盘猪头肉、一盘花生米，把自己灌醉了。他泪流满面，骂自己是畜生。
　　 光二明回到县里，不敢去想那份材料的事情，整日埋头工作，为那些造反上来的县领导们擦屁股，收拾残局。
　　 宋爱民在干校多次遭受批斗，那些人要她“恨斗私字一闪念”，彻底揭发她的反革命老公、全县最大走资派光一明的丑恶嘴脸，要翻历史旧账，要肃清他的流毒。宋爱民不从，说光一明有缺点错误，性子急躁，爱骂人，有军阀作风，但他从来没有反对过党，反对过毛主席。相反，他无限忠于毛主席，无比拥护共产党，革命坚定，原则性极强，嫉恶如仇。那些人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文的无效就来武的，丧心病狂地打她，侮辱她。她实在受不了，一念之差，竟在一天夜里撞墙死了。
　　 宋爱民是个老革命，曾经参加过淮海战役，因伤回到家乡认识了光一明才结的婚。她比光一明大四岁，是郭拥军的入党介绍人，死前是县妇联主任，荆钗布裙，一心为民，红心向党。她一死，她和光一明的孩子从此便流落街头。
　　 实在过不下去了，老大光建国带着弟弟、妹妹闯到县革委会，想求光二明叔叔赏口饭吃。
　　 那天光二明正好荣升县委书记，踌躇满志，春风得意，想“一日看尽长安花”呢，想不到先看到的是短褐穿结的光一明家几个破孩子！他认为这很触霉头，火冒三丈，随手将五块钱丢在地上，喝令几个孩子快滚！
　　 光建国拉着弟弟妹妹走了，很快他又回头，强压怒火捡起了地上的五元钱。走出县委大院，兄弟姐妹抱头痛哭，声音凄厉。这时，光一明原先的秘书和几位靠边站了的县领导、科长追上了孩子们，将一大沓钱塞到光建国的手里。孩子们齐齐跪下谢恩。
　　 光二明的几个孩子悄悄地把家里吃的、喝的拿给光建国他们。郭拥军几次跟光二明说，家里的东西经常丢。光二明哈哈大笑，你真是神经过敏，这年头哪个敢偷革委会主任家的东西？肯定是你儿子拿去讨好哪个漂亮姑娘了吧！
　　
　　 四
　　 由于有了光二明的揭发材料，光一明被从干校押走，投入了监狱。可笑的是，白色恐怖下过来的他，没有蹲过敌人的监狱，却坐进了自己人的牢房。
　　 光一明得知了妻子的死讯，见过了建国等四个孩子。他对光建国说，你十四岁，快成年了，是老大，一定要照顾好弟弟妹妹，等着爸爸出来。记住，我放出来的时候，你们不能少一个！光建国问，爸爸你什么时候才出得来？光一明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一定出得来，等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了全国的情况，知道了国家被这帮野心家、坏人搞成这个样子，他一定会纠正的。
　　 光建国对光一明说，爸爸，你要保重身体。我在糖厂做事，洗甘蔗，每天做十个小时，能挣一块五角钱，我们吃饭就够了。光一明说是爸爸连累了你们，让你们小小年纪就饱尝世间冷暖，过早经历了世态炎凉。为了活命，你们什么都可以做，但绝对不要去偷去抢，否则就不是我光一明的孩子。
　　 1972年，光一明被从牢里放出，转到农场劳动。但他们一干人主要不是做农活，而是采山石，当地的石头山很多。
　　 无巧不成书，风头正劲的光二明竟也被送到农场来劳动改造！原来做了县委书记的他，有一天下班后听到二十三岁的造反起家的赵县长办公室传出女声的呼救，便一脚踢开了门，拉开了压在漂亮女干事小杜身上的赵县长，让小杜穿上衣赶紧走。赵县长恼羞成怒，说老子的事不要你管，你以为让你当了书记你就不得了啦？老子告诉我姐夫，你随时就会滚蛋。
　　 赵县长的姐夫是省革委的副主任，大权在握，骄奢淫逸，穷凶极恶，真的就让地委把光二明拿下了。
　　 采山石分几个小组，光一明和光二明分在同一小组。他们不说话，不是光一明不想说，是光二明觉得自己没脸，总回避。
　　 光二明跟谁也不说话，他觉得这些人都比自己有骨气，有节操，自己虽然官最大，却是人格最低下的。他感觉斯文扫地，度日如年，可这是自己酿下的苦果。这时他突然理解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的名言，自嘲地说自己“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一天到牯牛岭采石，光二明安放了六炮，结果只响了五炮。他等候了几分钟，就去查看那眼哑炮。
　　 光一明正在抽烟，回头看光二明快要走到放炮眼的位置，大声喊光二明回来，不要去看，危险！光二明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倔强，仍往前走。好多人都在后面喊他回来，光一明跳起来丢掉烟头，奋力冲过去，将光二明摔倒在地下，压在他身上。
　　 几乎同时，“轰”的一声巨响，那眼哑炮响了！大大小小的石头砸在光一明身上，他满身是血，昏迷过去。
　　 众人将光一明救起，光二明大声哭喊着，哥，你不能死，不能死啊！我们好多年没下棋了！他背起光一明就往山下跑。最近的医院在镇上，有十六里地。光二明硬是一个人将光一明背到了那里，不让别人替换他！当把光一明放在医院的抢救台上后，光二明倒在了地上，旋即手脚抽筋、口吐白沫，奄奄一息，三天后才被抢救过来。
　　 光一明没有死，在医院住了一个半月回到了农场。后来，全国形势逐渐稳定下来，农场解散了，光一明、光二明等人都回到县里打扫街道、厕所。到了1973年，邓小平也复出了，周恩来请示毛泽东，解放了一批老干部，光一明和光二明都回到了县委、县政府工作，但没有职务。
　　
　　 五
　　 早在光二明被打倒时，郭拥军就和他划清了界限，离了婚，嫁给了一个工人造反派头子。孩子们没有跟郭拥军走，他们因有这样的母亲而深感羞愧。
　　 光一明和光二明都没有老婆了，两个老光棍又凑到了一起，天天吃着咸菜，还喝口小酒。
　　 春回大地，万象更新。1983年，全国拔乱反正，“文革”中提拔的打砸抢分子全部被一刀切，或罢官，或开除，严重的还坐了牢。光二明因诬陷过光一明，还整过其他几个老干部，被投入监狱。
　　 就在光二明被抓的前一天，光一明荣升地委副书记，他的大儿子光建国刚好大学毕业，大女儿光晓阳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
　　 光二明被抓后不申辩，说自己罪有应得。他在狱中写过一本书，告诫人们以他为戒，坚守做人的底线，崇尚道德伦理，去除私念、杂念，抵制欲望、贪婪，远离小人，永存善念，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