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苟懒，老苟家脏，桌上灰尘有一铜钱厚，用手指能在上面写字，地上丢着烟屁股，炕上被窝散着……
　　 “我喜欢喝大红袍肉桂。我买的基本就是三千多一斤，每次买一点，岔开喝……我不喜欢铁观音，喝到嘴里汤太寡淡，跟绿茶太接近，没有重焙火的厚重。普洱我喜欢喝生普……但是也不敢多喝，熟普胃不太好的人喝着舒服。”老苟买了好茶总会请我过来喝。他边沏茶边说：“生普是晒青绿茶，熟普是后发酵茶，一般洗一次就可以了，顺便还能醒茶，更利于滋味的浸出，龙井泡三遍就没营养了，后面也就是改水味，铁观音倒是能泡个七八遍。不过绿茶鲜香清爽……能喝到自己喜欢的口味才重要了。”
　　 老苟是个写字的，也多次在什么“协会”什么“书展”上获奖，他也写字送人，别人称他书法家，他说不是，只说：“写字，写字。”他喜欢喝茶。
　　 “怎样？这茶？”
　　 大红袍，我呡了一口那烫嘴的红汤，他问我怎样。
　　 “醇！”我夸了句：“不错，舌甜嗓子凉……嗯，不错！”
　　 大红袍很耐冲泡，冲泡七、八次仍有香味。品饮“大红袍”茶，必须按“工夫茶”小壶小杯细品慢饮的程式，才能真正品尝到岩茶之颠的禅茶韵味。注重活、甘、清、香。老苟不去那样做“功夫”。多年了，他倒不常写字了，却迷上了这茶道，但他不艺茶。
　　 他说过，“我就不信把茶壶翻来翻去能翻出个道字来。”老苟是个老茶客，为茶，他没少跑福建云南。
　　 器，不讲究，水，也不讲究，却是讲究喝茶的机缘，看跟谁喝。一般茶场他不去，一般人他也不请喝。他也讲究，他抽烟，但喝茶之前要净口，一遍一遍地漱口……茶间是不抽烟的，别人也不能抽。
　　 老茶客都是修炼多年的品茶高手，有着自己的投茶量、注水、出汤时间的把控，几乎掌握。早了，嫩，晚了，老。要是你凑上去说一句“这么泡茶不对”，保证你会收到十句该怎么泡茶的唠叨。
　　 毕竟喝茶是一件非常个性化的事情，而且喝茶本是享受，如果在享受之前先要听别人说三道四，便显得无趣了。
　　 我也不再说什么。
　　 老苟常请我喝茶，在家的炕上，摆出茶几，盘腿喝……炉子上呼呼噜噜响着大水壶，蒸汽氤氲开来，我俩倒像神仙……我嘴咂着杯，他倾身看着我，脸几乎贴到我的鼻子，“咋样？”他问我。
　　 老苟没有媳妇，那些年，媳妇看他整天忙着写字，说声：“你就和你的文房四宝过吧！”就离了。老苟的媳妇是我的大舅家的四姑娘，人齐整富态，圆脸，挺耐看的。四姑娘叫我哥，老苟也随她叫我哥。他说：“还不是嫌弃我一个教书的，穷。”老苟在中学教物理，人瘦脸黑，不修边幅，不苟言笑，学生送他一个外号叫“旧社会”。老苟有一个女儿，跟她妈过，老苟的外孙都上小学了，女儿隔仨差五地回趟家看望看望老苟，帮他收拾一下屋子……他女儿叫我“老舅”。老苟退休了，老苟的那点退休金都喝了茶了。老苟还养了一只狗。这狗是他女儿给他牵回来的，嫌他一个人孤单。那狗是只金毛犬。一次和老苟喝茶，老苟抚摸着卧在他身边的金毛犬，给我讲他的狗的故事：一天，金毛受伤了，前腿，右爪，和别的狗打架，伤口挺深的，到宠物医院让医生处理了伤口，包扎起来，它痛，走路老举着右前爪，一跳一跳着走……朋友们来，看它可怜兮兮的，总拿些零食喂它，几乎天天有人上门，多是茶友，也给狗带好吃的……你知道，我不惯它，我也懒，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才懒得喂它，我吃啥它吃啥……都一个月过去了，它就这样总举着右爪走路。我觉得奇怪，伤过一周后，我带它去换药，医生说好了啊，都不打绷带了……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是跛……它娘的，你猜怎着？我就注意观察，前天，早晨，我看它举着右爪跳着出门，我看它拱开门下了台阶，我起身趴在窗口看着……狗东西，一出门爪子就撂下了，撒欢跑，门口的槐树下抬腿尿了一泡，折回来了……我推开门，我站在台阶上，它突然看到我，慌了神，爪子又抬了起来，慌乱中抬起的是左爪，又一瘸一跛朝我走来……我又好气又好笑，指着它说，你装，你就给我装……它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左爪也放下来了，乖乖地走进屋……从那天，好了。”
　　 “喝，喝茶……”老苟拿起他的紫砂壶，这壶还是我多年前从无锡给他带回来的，又给我斟了一杯……
　　 老苟喝茶，他不装。他只喝茶。
　　 老苟依旧瘦，脸越发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