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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今日巴别塔(散文)


作者:谢凌洁 秀才,1231.0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19发表时间:2018-10-09 12:45:54


   欧洲,在某些人看来,就是一座大型博物馆,壮阔、古老、斑驳。从教堂皇城到迷宫陵墓,从地表到地下,呈现处处斑斓。宗教哲学、建筑雕塑、绘画音乐,戏剧舞蹈,文学及至天文地理,实在辉煌丰硕。而承载这一切的建筑,惊艳之余,更让人相信岩石于人类意志的服从。那冷硬之物,似是共鸣了某种情感,或驯服于某种意愿祈使而起了造化,以致于静默中丰富了表情。我常日光顾的这处古堡,尚也如此,似乎,五个世纪的岁月在这里得到了充分发酵,使得浸淫其间的一切泛耀化石的年轮光泽。
   这座曾经的活字印刷作坊、声明显赫的贵族城堡,因其严谨对称的比例系统和无数几何图形的规律编织而有了“哥特和巴洛克的混合体”之称,而在文明史上被誉为“世界记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今,她的诞生已有五个多世纪之久。自中古世纪以来,文艺复兴的辉煌种种造就人们的福祉,世人谈论米开朗觉罗、达芬奇、鲁本斯和莎士比亚,欣慰且骄傲,然,却鲜有人提起一个叫摩勒图斯的家族,甚至那个叫普朗坦的人,尽管如此,这个由印刷工克里斯多夫缔造的活字印刷家族,不仅是文艺复兴的开创先锋,甚至于世界文明的繁荣昌盛,他和他引领的人文主义者同样功不可没。
  
   一、炼金坊
   不明白我为什么常常光顾这里,因我是个写字的?一如造船者迷恋船坞、裁缝沉迷布市?是职业相关使得我对未知的部分怀了寻本溯源的热切好奇?还是,我一个异域迟来的写字人,对异邦一群人文主义者远去的背影怀了眺望的敬意?尽管一次次光顾,然,这处贵族的围堡,因她层层镶嵌的结构、层叠递进的门道,总让我有迂回萦绕之感,甚至有误入迷宫之幻。每次到这里来,似有无数隐秘、及至这些潜在古远的隐秘之间的联系等着去发现,总莫名喜狂,为压着这狂喜搅起的乱,潜意识里告诉自己要循序而行一贯始终的原则。这样,北翼楼阁里的活字铸造间,又成了一如既往的起点。实话说,我自己也无法解释,偌大的古堡,从印刷工坊到贵族生活区域,从铅字库、植字排版、印刷,到书馆、画馆、庭院回廊等,无不氤氲着浓厚的人文气息,而独那一处、那个厨房大小的活字铸造工坊最是令我迷狂,然,要到那里去,若非拿着路线图或有人指引,迷路是常有的事。但,似乎又因了这迷阵般的挑衅,使得这场寻索充满急切和私自的暗喜。不过,要是稍稍压了那份暗里汹涌的紧迫,把心思放在路线图上,进大厅,出画馆,再从绘画牛皮包墙的主人卧室过来,就到了北翼角落阁楼般的半开间,这里就是活字铸造室。
   这个粗朴古拙得老厨房一样的地方,若不是远古的陈设一切还在,是难以相信这里难有什么造次的,更别说人类语言的具形曾经就从这里诞生:声音在这样一个地方被归于形状,并最终以金属的模样定义,这是多么玄妙的事。然,工坊的一切还原貌保存:低矮的古木横梁屋顶,泛光的间色方砖地板和地板上一溜排开的麻石漏斗,漏斗上方长条的悬板工作案台和台上古老的铁木工具,沿墙而立的筒状金属熔炉……在工业化远没开始的中世纪,要完全以手工和体力来制作这些笨重的工具,难度肯定不小,然,古老的工艺依然那样讲究,每一件看起来都古拙精致。比如,几个筒状的金属熔炉和凿得方正规整的炉灶,还有装载熔浆的麻石漏斗及其深凹的内胆和讲究的漏嘴。以麻石凿出的这些器皿,是从金属沸点和熔点去考虑的吧。现世的漏斗,见过无数,但像这样以分段麻石削凿而成的麻石容器,还是头一次见。站在这里,看着沉默在时光尘埃里的物件,曾经的场景会像老电影里的某个片段:昏黄的灯光下,浆液沸腾,人影绰绰,蒸汽氤氲,工具起落器皿切换间,一片迷人的混响。桌上搁着的木盒,敞开如棋盘,里面的“棋子”如兵团布阵,纵列横陈而严格规整。以浮雕线条呈现的黑色颗粒,显着雕琢的严谨和刻意。那些标点及各种符号,尽管经历了几个世纪,金属古老的亮光依然毫无褪色,一如来自鲜明基因的产物,棱角分明气质各异。带柄印章般的钢模,凸起而浮现的线条萦绕而成的符号,让人产生不真实感,甚至会想:语言原来和果实一样,是从某种造物上瓜熟蒂落地生成的,而不是从人类嘴里“说”出、更不是从大脑的某个区域“想”出来的。要生成一个字,和自然生物一样,同样需要匹配的阴阳两物:阳模和阴模。以浮雕凸显字体的阳模,需要将浮雕的形状在柔软的铜条上击凿出它凹陷的模型,那团凹陷的河道般萦绕的符咒,形体上完全遵循于它的原始基因,姿势上却完全是阳性体的反向——这和雌性器官是阳性反向的规律如此一致。动物的两性原理在文字铸造上竟也一脉相承以致其有了雌雄之分。这让我想起中古时期的炼金术,其理论认为:金属是两性生殖的产物因而有雌雄之分。这是多么奇妙的事!这奇妙又使得我暗自窃喜,似乎,恰恰是这些源于原始和未知的神秘驱使,让我的好奇心难以满足而对新起的未知充满探究的渴望,当偶尔有所发现,似乎又让我的未知和欠缺得到某种补充而窃喜。
   那么,字的形成过程就摆在这里了:以漏斗把熔炉中的溶液灌注到字模的凹槽,浆液冷却凝固后,就成了坚冷的字粒。如此这般的过程,让我莫名追究言说和铸字造词之间的玄妙联系。日常中,我们经大脑和口舌道出的言辞,有谁想到需经过这些原始的工序之后,方可使得思想的结晶实现它固体的具形存在呢。那从熔炉里分流的浆液流火,在冷却凝固的霎那,如金子淬火般,不仅棱角分明纹理清晰、甚至自始至终耀着流火和金属之光,哪怕冷却到零度的时刻,依然铮亮。这是否可以说,语言的最初形态,不过是麻石漏嘴泻下之前流火般的浆液罢了,这和漫无边际无形无状的思绪多么一致,而它们的孕育诞生,自始至终伴随火山岩浆般的炙热和光焰。而后,这些颗粒状的、流线精美的黑色粒子,这组成词汇、经卷乃至天堂诗篇的符号,是否因了它胚胎时期的炙热汹涌而注定它对应于言说于思想的激越狂热,是否,这两者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对应及契合?这个地方告诉人类:语言是件物体,是一流浆液或一串黑子颗粒。而另个事实是,语言在人类乃至动物这里是不具形的。那么,语言究竟是什么呢?康德说语言出自理性逻辑,科学家说语言来自大脑皮层和共振声带,而卢梭和所有的作家诗人一样,更愿意把语言看作是情感的显现,是以音乐和诗歌借助共鸣声带于空气传播中所现的富于金属光泽的唱响。而基于原始和本能,人类甚至愿意认为,语言来自神祗的赐予——从娩出母体那声嘶声裂肺的啼鸣开始,生命便喜纳神赐并开始走向自我语言形成的路上了,以致,当“爸爸”或“妈妈”的呼唤以稚拙的婴腔颂唱而出时,令人如受巨大恩典般的狂喜。
   记得几年前头一次到来,恍如入了古老的一处打铁铺,以致站在几处炉灶间,依稀听到曾经火焰灼灼里的混响,似乎,静寂里旧日的铿锵还在。而后,来多也想多了,却觉得这沉寂里的呈现远不尽然,似乎那些示人的工具和器皿显得有限了些,而这些物件的背后,更像潜隐着某种巫术。离奇的想法似乎又非凭空而来,偌大一座围城,建筑群那样庞大,空间层层递进叠加,然,占地狭窄的铸造间,却设在这个蛋糕边角一样偏僻的角落,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像煞有其事的故意,以致总觉得其间藏有某种玄机,彷如当初主人的运筹帷幄里就藏着私设炼金房的秘密。而今,这古木横陈的屋顶之下,熔炉、漏斗、阴阳模具和锤剉……这一切和岁月的关系依然密切,似乎,炉灶的火才刚刚熄灭,漏斗和模具才刚刚清洗、归位,而在明天或任何时候,它们都有可能重新燃起炉灶,冷凝的金属重新在炉火上沸腾,于是,案台下的麻石漏斗也被盛起浆液,灌注到各种字体的模具里,等到溶液凝固,字模便神奇地诞生了。忙碌的匠人,一如从贱金属中提炼黄金的炼金术士,又像那沙积矿层里的淘金者,孜孜不倦,以“打了孔、穿了羊毛的水槽”把金子从沙砾中分离出来。这种过程看似有序可循,然,它的背后似乎潜隐着某种不可解释的隐秘,一似遵循着物质世界的某些律条,诸如液体、固体、气体之间物态互变的关联禁忌,各种化学物及至混合物如铅、铁、铜、锡、金、氧、汞等的密度和属性,金属、空气、水和火焰等各自的古典属性特征,乃至原子主义、自然宇宙和柏拉图式的哲学,等等,统统不可或缺。曾经的几个世纪,这个溶液沸腾的手工作坊,匠人们正是和炼金术士般遵循种种律条,并以炼金之术创造了活字铸造的和印刷业的不朽。
  
   二、语言及其建筑
   于是,就见着了字模储藏的地方:铅字库。四周沿墙排放的立架,密集层叠的屉式方盘,如同烤面包房的面包架子,从墙底直往天花堆叠。木盘里装载的,是三个世纪里铸造车间的流体结晶,每盘字母的储藏,莫不属于某个种类或规格的字母或标点,比如,按字体或字号归类的字母总表或标点,分段首写字母的雕饰花样,插图和装饰花边等等,林林总总。据说,这些字模有十来吨之多,装载起来是一辆加长货车的容量。
   铅字库和印刷间的关系一如厨房和餐厅,为便于选字排版的方便,它们紧紧相连。三百多年前的工坊,一如既往地这样呈示:活字盘一溜排开,字模规整铮亮,已然排好的印版固定在印刷机上,油扑子挂在印刷机旁……那是说,只要把油扑扑上油墨、把纸张润湿并置于压纸格,而后下降到印刷版、转动印刷机扳手、相向拉动横木,工序便完成了。然而今,这个曾经轰鸣的印刷工坊,已然变得寂然无声,混淆了昔日松节油和油墨的气味氤氲依旧,只不过岁月稀释了旧日的浓郁,在轻尘中落定、沉淀,变成今日旧物上的一部分,一如老苔之于古木、沙石之于生物遗体。那一排排中药房抽屉式的方形木盘,纵横或方或长的格,整齐码着的字母,又以语系、型号和字体分类。漆黑的方块底子,托举浮现的字体雕刻,微光中,浮雕凸现于面上的字母,于乌黑浪面浮一层铮亮的幽光。字粒排列的形式模样,让我想起牙齿和牙床,甚且,老城街巷地面码排的方石块,它们便是这样,一个方块挨着一个,在平整的浮面之下,挺立隐形的身体——人类的语言和石头的关系一如既往,尽管先知们已然把曾经刻于石头的字转移到了蒲草、竹木和纸张之上,然而最终,当他们需要进行文字的组织排列,依然离不开石头建筑的规律和经验。排字工人比正常读者多出的功能真是奇特的:他们阅读反体并遵循著者的语言排列结构、并以反体字模拼组词汇、短语、句字和字块方阵。这些以各语族字模和空铅砌起的建筑,于著者,不管火山风暴般的激情燃烧、大脑皮层下神经元的兴风作浪还是胸腔里微风细雨的涟漪微波,到了植字人的手里,不过都是一个个金属颗粒拼组的物体建筑,一如方砖码筑的楼宇、滴水汇集的汪洋,当然,它们服从于人类的意志情感并遵循既定的法则结构,随时应需求就位,从而成为词汇、短语、长句、段落、篇章乃至情诗、悼词、祷文、信件,不管是天国的诗篇,还是地狱的符咒,都少不了它们。
   逗留在字库和植字室内之间,似有被覆盖淹没之感,甚且浮想不尽,比如,沙的粒子形成的大漠,水的粒子汇聚的海洋,物理学中的量子,化学中的原子,还有,想它们当中每一个最小的单位,是否都不可分割。于是又问自己:几个世纪遗存下来的这些棱角分明漆黑发亮的金属微粒,究竟是些什么玩意?金属熔浆的固体?思想的结晶?语言的骨骼化石?声音还是声音的形态及符号?是祖先遗留语言体系的编码和解码,还是政治安排的全套砝码规则?它们规矩的排序,是作为交流的符号系统,还是规则集成的结构框架?是规则,还是经验?还有,是语言的形状,抑或视觉、听觉,触觉?若是后者,那么,盲人和聋子呢?种种疑问让人滋生失实感。这种感觉,来自语言本身超常规的呈现,那是平时被忽略了的。作为语言的构成部分,它们以拼组单词的形式存在于大脑的记忆存库里,启用时各取所需并自行组成词句,但是,我们几乎没有想过它们以字母尤其以金属这种物体形式出现。相比于汉字,它们相当于方块构成里的一撇一捺一点,对应地说,平时我们组织语言,同样是按单词而不会按笔画构成来组成句子。说到这里发现,汉语作为一个庞大的语族,其字模形式和西语非常不同,汉语的笔画结构有着非常规范严谨的规则,然,我们的字模是以规范且现成的整个字体存在,而不是和西语一样强调它的构成并全部拆散以横、竖、撇、捺、点、提等构件存在,这样,在电脑书写的时代,忘记字体笔画结构的可能性正在大大增加,甚至,随着电脑打字的惯性依赖,我们正在失去对汉字笔画构成的记忆。
   活字印刷时代开始之前,书籍可以手抄,可是,没有语言之前,人类靠什么交流?和猩猩一样用动作吗,还是一直沿用符号,比如古埃及的象形字中国的甲骨文,但其实,象形字甲骨文都是一回事。那么,没有象形字的语族怎么办呢?问到这里,疑问又一个接一个来了,比如,韩国人、日本人他们和中国人长的一个样子,可是为什么他们不叫中国人不讲中国话,韩语、日语这样的语言,而他们的语字明明就是汉语的某个局部甚至一模一样却又偏偏不读汉语的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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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巴别塔,据《圣经》记载,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此事件,为世上出现不同语言和种族提供解释。作者以《今日巴别塔》为题,记叙了游览活字印刷作坊、声名显赫的欧洲贵族城堡的所观所感,作者以厚重的文字呈现了那儿曾经的辉煌,如粗朴古拙得老厨房一样炼金坊,让人仿佛看到了当年繁复复杂的成字过程。字模储藏之地铅字,密集层叠,印刷间,工序整齐,仿佛可以随时开工。那些将反体字模进行排版的工人功能奇特。技巧过人。作者思绪蹁跹,思考着人类语言交流的微妙变迁与发展。壮丽宏大的《圣经》典藏,令人震撼,作者思考着与其有关的诸多问题,通过具体深入的说明,让读者感受着古老书籍之神圣。从字模铸造到印刷坊,再到在迷宫般的藏书间,作者脉络清晰的游览过程,穿插着作者深刻厚重的思绪,带给读者深深的感染。之后,作者将两个命运类似但相距一百多年的著名印刷家古腾堡与普朗坦对比,让人们感受到他们为人类文明的传递做出的巨大贡献,他们经历坎坷而痴迷于印刷事业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作者思维开阔,由此及彼,将欧洲印刷事业曾经的繁荣状貌借由一个家族的兴衰加以阐释,语言厚重有质感,思维多维有中心,让读者在欧洲印刷事业的历史遗迹中感受着世界文明的繁荣昌盛,带给人诸多的启示和收获。力作,荐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010001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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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8-10-09 12:48:19
  好厚重的文字,灿烂的人类文明的传承发展,可见一斑。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风逝        2018-10-09 12:58:55
  作者题目借《圣经》之典反映欧洲印刷业的辉煌以及对文明的传递,可谓设计独特,而那些想象中印刷工序的辉煌,用语生动精妙,十分有场面感。拜读学习,受益匪浅!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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