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黄一进办公室就说：
　　 “今天我在外面吃早饭，老崔却跑来替我付了钱。这真稀罕。”
　　 办公室里有老夏。老夏从兜里掏出一包阿斯玛，说：
　　 “老崔给的！”
　　 小黄说：
　　 “嘿，老崔这是什么路子？”
　　 老夏端一只茶杯，喝了一口，说：
　　 “你没听到风声吗？老崔下周要提拔为副镇长了，到时你非得投一票。”
　　 小黄“哦”了一声。
　　 下周选举会上，老崔果然当上了副镇长。
　　 老崔当上副镇长本来跟小黄没多大关系。老崔分管教育、征兵工作等，小黄是交通办，两人也没有很纯粹的上下级关系。但小黄的老婆小李却不高兴了。小李不高兴的原因在于房子。老崔没当上副镇长之前住的不过一居室，和他老婆老刘挤了十多年，好在儿子一直在外读书，屋里倒不显得怎么局促。现在老崔当上了副镇长，一下子分到一间三居室，还带卫生间。小黄两口子现在一直住在筒子楼里，只有一居室，十几个平米，三口人挤在一起很不好受。客厅和卧室用一张布帘子隔开，厨房公用，卫生间公用。厨房公用小李还能忍受，卫生间就很麻烦。因为卫生间在底楼，小黄他们住在三楼，白天还好，晚上上厕所还得打着电筒跑下楼去。要是闹肚子的话，一个晚上就别想睡。小李只是医院里的护士，学历不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切希望全在小黄身上，怎么说也是机关里的人。为此小李多次向小黄说，让他好好表现，争取拿到一套三居室。
　　 小黄也是无心说起，没想到小李一听就火了，骂他没出息，在机关混了这么多年还住一居室。然后就跑去抱四岁的儿子，哭着说娘儿俩命苦，这辈子怕是只能呆在这破楼里了。小黄一听也觉得自己很没用，比如在单位里吧，他总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他见谁都带着笑打声招呼，别人也就点点头。他知道没人拿他当回事。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才来几年，人家老崔多少年了，放在哪里不也得论资排辈吗？于是想通了，不是自己没用，而是时间不够。小黄就把这个道理告诉小李，小李不听，骂他只知道找借口，有这个功夫不如想想怎么给领导送送礼。
　　 说到送礼，小黄就头疼。他也想着送礼，可是送什么呢？怎么送？什么时候送？小黄把被子一盖，不再想了。
　　
　　 二
　　 小黄正在办公室里写一个文件，老夏跑到跟前说：“出事了，老张可能要被纪委的带走了。”
　　 老张是社会事务办的主任。半个月前上面拨了五万块扶贫款给白云村，钱要发放必须得老张签字。那天晚上老张和白云村的支书老郑在外面吃饭，喝了点酒，回到政府已是十一点多了，政府大院很安静，听得见夏虫叫。老张站在大院里，抬头看这座大楼。这政府大楼一共五层，第三楼就是自己的房间。看着看着，老张悲从中来。
　　 老张今年已经四十多岁，还没有住进三居室的套房。老张的级别比小黄高多了，堂堂社会事务办的正主任，按理说早就该分得一套了。可是老王在政府的人缘很一般，自己也没什么好的背景。他老婆叫老王，政府里的人都叫她王阿姨或王大姐。她没什么文化，只是随家属到了政府，做些打扫清洁的工作。也就是一个临时工。一家人全靠老张。所以当初分房时，老张很快就被别人给顶了下来。他为此很懊恼一阵。懊恼归懊恼，老张也不能把情绪摆在脸上，他知道，要是闹得太僵，兴许老王这份临时工也会被人替换了。
　　 他跟老王从到政府那天起，就一直住在政府三楼的宿舍里。宿舍是一居室，住的都是家不在本地，而且级别也比较低的干部。平时大家住在一层楼里，来来往往还看不出什么，但是一到周末就单单剩下老张这一家。后来政府为了节省开支，把守门的赵老头给辞了，索性让老张顺带在政府值班，但没有说给不给补助，老张也不好去问书记镇长。
　　 其实早年老张就决定要去买个房，或者回老家修一间。可是想到儿子今后还要读书这些事也就算了。去年儿子考上了大学，老张喜忧参半。他其实才四十多岁，可是头发早在五年前就白了。政府里的人戏称他白毛。自从头发白了，别人“白毛，白毛”不停地叫着，老张的心就凉了。他想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吧。儿子呢，读完了书，剩下的就看他的造化了。于是老张彻底不想了，什么房子啊，职称啊，都不想了。他只爱上了喝酒。喝醉后老张最爱说一句：
　　 “什么最好？酒最好！当个鸡巴主任还不如喝一杯！”
　　 今天晚上老张居然没喝醉。老张没喝醉不是因为酒不好，或者菜不好。老张是心里有事。事情就是那五万块的扶贫款！
　　 那天晚上老张一夜不曾睡好，他反复在回想村支书老郑的话：“五万块我们只发一万，剩下四万你一万，我一万。另外两万给村主任老孙和会计老朱。这事还得他们帮忙才行。放心，其他人知道个俅，大家不说谁知道？”
　　 想了一夜，老张想通了。
　　 扶贫款只发了一万。
　　 本来这事谁也不知道。可是会计老朱有天夜里跑到村民老唐屋里喝酒，大概喝到了那个点上，老唐也是无心，只是调侃，就问老朱：
　　 “你们当，当，当个鸡巴村，村干部，一年有多，多少钱？有我卖，卖木，木，木材多吗？”
　　 老朱也是喝得差不多，平日里他就有些看不起老唐，有几个钱走路都是用下巴看人。要是放在以前，非定你个投机倒把之罪。现在听老唐的话，他心里很不舒服，趁着酒劲，只把衣袖一挽，瞪着眼说：
　　 “自古都是当官的发，发财，你一个卖，卖木头的算个俅，俅。老实告，告诉你，这次上边来，来，来的扶贫款，我一个人就，就拿了一万，万。你要卖多，多，多少木头才，才有一万，万啊。”
　　 老唐早就喝得两眼发红，半开半闭，也没听出什么来。恰巧老唐的老婆在旁边添酒，就把这话给听进去了。第二天老唐酒醒后，她就把老朱的话统统给老唐说了。老唐一听就火了，本来想跑到村办公室去闹一番，后来觉得没意思。要整就整个大的，于是当天老唐就跑到县上把白云村的干部给告了。这一告把老张给牵了出来，听说当时老张整个人都傻了，一直在说：“完了，彻底完了。”
　　 老张没有完，或者说没有彻底完。老张办公室的老杨说：“去找书记老蒋。”老张开始没整明白，出了这事去找书记做甚？不是明摆着往刀子上撞？
　　 老杨说：
　　 “你的官大，还是老蒋官大？”
　　 老张说：
　　 “老蒋。”
　　 老杨说：
　　 “出了事情，你的责任大，还是老蒋的责任大？”
　　 老张想想说：
　　 “还是老蒋大。”
　　 老杨说：
　　 “你都能明白这个道理，老蒋他能不明白？”
　　 老张说：
　　 “哦。”
　　 老杨说：
　　 “既然老蒋他明白，你说他会怎么办？”
　　 老张这时猛地醒悟，一拍脑袋，说：
　　 “懂了。”
　　 果然，老蒋为了避免上面责怪他疏于管理，很尽心地去帮老张消除影响。老张知道老蒋也是自保，但面子上却做得很好。他一直在骂自己昏了头，给领导添了麻烦。边说还边哭。让蒋书记看在他家庭困难的份上，一定要帮帮他。最后事情地处理还算满意，他们把扶贫款全部补上，又挨家挨户送到人手里，跑了很多路，说了不少好话，总算把事情压下来了。
　　 下面的人倒是不说什么了，可是事情县上已经知道，总还是要对上有个交代。老蒋对他们说必须要处理一个人，否则大家都完蛋。
　　 老张让老郑去查，到底是谁说漏了嘴，这个黑锅只能让他背！老朱那时在场，当下腿一软，就瘫地上了。妈的，搞了半天是老朱！
　　 老张先是一愣，然后摇摇头，又叹口气，就对老郑说：“老朱太不谨慎了，这种人怎么能管理账目？”
　　 镇上出了文件，老朱把这口黑锅背了。老朱不服，他说要去告状，说政府草菅人命。老朱在政府大吵大闹那天，小黄也在，他看见了全部过程。小黄对老夏说：
　　 “怎么可以这样处理？太欺负人。”
　　 老夏面前摊着张报纸，也不看小黄，说：
　　 “你还太年轻。”
　　 后来老蒋承诺把老朱儿子的工作问题解决掉，让老朱不要再去闹。你老朱也就是个村干部，再处理也严重不到哪里去，大不了就是不干了。老朱最后答应了，双方还签了协议。回家后，老朱的老婆把他骂个狗血淋头，说他是猪脑子。一个工作算什么，顶个贪污犯的帽子是要杀头的！这回老朱彻底懵了。晚上他趁老婆不注意，灌下一瓶农药，死了。
　　 老朱的老婆要去告状，有人说，老朱又不是政府灌的农药，这是自杀。而且一个贪污犯自杀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说得清楚吗？你还去闹什么闹？好在政府真把老朱儿子的工作解决了，在县农业局给领导当司机。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后来老朱的老婆嫁给一个开拖拉机的，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爱喝酒。喝了酒跟没喝酒很不一样。没喝酒对她一千个好，还常带些百雀羚，新发夹，新衣服这些回来。她都承认比当初老朱好。可要是喝了酒，就打她，往死里打。这人或许是酒喝得太多，后来脑子不清楚了，一次开着拖拉机出去后就没回来。一直到现在。
　　 那个以前是老朱老婆的女人，现在就像寡妇一样。
　　
　　 三
　　 老夏人长得矮，胖，大家背后叫他矮冬瓜。可是老夏字写得好。他有一绝技，用手掌托住一页纸，能在上面写出楷书。笔锋架构全有。老夏的老婆叫老邓，没有工作。她有病。老邓得的是甲亢，长着一对金鱼眼。样子是不好看，可是脾气很好。老夏自己修了一栋两层小楼，很漂亮。老夏的老婆没有工作，整天在家煮饭洗衣，居然可以有这么漂亮的小楼，于是大家私下就议论开来，说老夏肯定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对于这些飞短流长小黄倒并不怎么在意。其实老夏这人也没什么毛病，对小黄也很照顾，只有一点，就是爱使唤人。小黄刚来办公室的时候，老夏就使唤小黄把前几年的档案统统整理一下。这间办公室在底楼，背后是一条水沟，终年潮湿。档案柜的四个角已经有两个朽烂了，打开门就是一股子霉味。那些堆压成山的文件全是潮的，浸出许多水渍，字迹都已漫漶不清。还有许多粘在一起，一撕开就烂掉。小黄刚来，做什么事都格外谨慎。清理这些文件他花了半个多月，等全都弄好后，他让老夏来检查一下，老夏看也没看，就说：“先别忙，水壶里没水了，你去开水房打点水来，顺便去党政办取袋茶叶。记住，要竹叶青。”小黄把茶叶和开水都拿回来后，老夏又说：“传达室的人这几天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报纸也没送，你去看看怎么回事。”总之老夏就是这么爱使唤人。
　　 除开使唤人，老夏其实都挺好。
　　 小黄和老夏所在的这间办公室是管理交通的，就他们两个人。人是不多，可是管的事不少。这个镇子上有一个很大的水库，叫葫芦口。许多村子建在水库对面的山上，大家出行必然靠船。于是水上交通就成了小黄他们的事。水上交通也不光是管理往来船舶的安全，还有码头建设，河道采砂，定期的安全培训等。另外就是公路交通。要对货车、摩托车、客车进行安全管理，还有检查是否有非法客运这些。反正事情是多而杂，人手又不够，可是老夏似乎干得挺高兴，也没怎么见他抱怨。倒是小黄颇有怨言，他跟老夏说了很多次，让政府调配一个人过来。老夏不同意，他说：“我已经把你调来了，还不够啊？当初我一个人的时候，工作不也是做好了吗？”小黄就没话说了，可心里开始讨厌老夏。
　　 一次县上海事局的领导跑到镇上视察工作，带头的是个处长，叫老万。那天老万一行大概五六个人，都穿着制服，一到政府就直奔老夏这里。老夏和老万很熟，多年的上下级关系。老夏把小黄介绍给老万，说：
　　 “老万啊，这是新来的小黄。小黄，这是县海事局的万处长。”
　　 小黄立刻站直，很恭敬地说：
　　 “万处长好，欢迎指导工作。”
　　 老万是个秃顶，圆脸，脸上总挂着笑。他抹抹不多的头发，说：
　　 “小黄很年轻嘛，年轻有为嘛。”
　　 那天老万一行人看了船舶档案，看了历年来的水上交通档案，这些都是小黄亲自整理过的，很完整，因此老万很满意。然后又到码头去了。码头现在正在扩建，有些杂乱。可是老万却说：“好嘛好嘛，百废待兴嘛。”
　　 中午吃饭选在镇上的聚友轩，老板姓刘。政府很多接待都定在这里，所以有人说聚友轩是镇政府的厨房。那天冷菜热菜摆了一大桌，酒是五粮液。老夏亲自给大家倒酒，倒完后先干了一杯以示对领导的欢迎。老夏抹抹嘴巴，用眼睛示意小黄，小黄知道老夏是让他也干一杯。小黄从来就不大会喝酒，可是在这时也没有办法。小黄什么也没说，把那杯酒喝下后，感到五脏燃烧，像要死去一样。老万突然鼓掌，把小黄吓一跳。老万说：
　　 “年轻有为嘛，很好。”
　　 这次吃饭吃了近三个小时，酒也喝了差不多四瓶。最后老万说：“就这一杯，今天就到这里了。”小黄已喝得东倒西歪，话都说不利索了，见还要喝，心里猛地一翻，差点吐了出来。老万他们都把杯子举起来了，小黄实在喝不下去，就去看老夏。老夏什么没说，伸手把小黄的杯子拿过来，说：
　　 “老万啊，小黄毕竟年轻，今天也喝了不少。他这杯我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