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大早，提着大包，把上大学的女儿送出大院，行李装上汽车，拍拍手停下来。突然间，我有一种想对她说话的冲动。
　　 迈出大门，你就是永远的客人了，家就已经是你的故乡了。我幽幽地对女儿说了这句话。
　　 我不知道这句话，她听懂没有。也许只有十七岁的她，经过痛苦的高考，历经发榜的喜悦和折磨，然后在走出家门、步入大学、进入社会的兴奋里，并未把我的这一句话放在心里，甚至会像风一样，任其从耳边流过，没有体会隐藏在其中的深层含义。就像我十四岁出门时一样，始终没有记起来，父亲最后站在班车的窗口前，倒底对我说过什么样的话。
　　 女儿从小到大，谁也没有跟，一直是跟着我们过。她天天背着书包在我的眼前晃动和出入。她在家或上学回来的时候，当然没能觉得出什么重要性来，甚至有时候，她还在大人的眼前净帮倒忙、添乱子、耍些小性子。我倒会时不时地帮她处理些杂事，让人手乱脚忙的，有些讨人嫌。
　　 她十二年的学生时光，就在我们不知不觉之间、微风般流淌过去，浑然不留痕迹。
　　 三年的初中，接着是三年的高中生活，也就是在一瞬间的事情，记忆会让人浮想到很多，却难以全部记忆。我手牵着她的小手、领着忐忑不安的她到高中部排队报名的情形，她一手的汗水，一脸的兴奋，还有我为她获得奖学金而不缴学费感到骄傲的心情，至今清晰得如在昨天，历历在目。现在，在经历过一番折腾和磨难之后，她终于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学。之后，等待通知、准备行李、购置物品、报告喜讯、告别亲戚，诸多事情堆在一起，全家人都沉浸在一片喜悦的气氛里。
　　 时间，就是一位会很快被遗忘的朋友，突然之间又出现在你的眼前。到了出发的前夕，一种血肉亲情的缠绵由然而来，兴奋之际惆怅淡然。一份亲人远离的淡淡伤感，像一块黑黝黝的巨石，沉甸甸地压迫着我的胸口。孩子，记得小时候，你害怕走黑夜的路、害怕一个人留在家，常常牵着大人的手或者和我通话，像一条大人的影子，时时陪在我们的身边。上了中学，我们仍旧习惯去相互陪伴，在陪伴中渐渐深入你的生活，熟悉你的每一天，包括你的班级、你的同学、你的活动、你的成绩和你的考试，甚至熟悉你每一次受到的委屈、每一次感情上的波折。尤其是进入高中，生活中出现许多意料之外的困难，每一次面临时，我们都会以参与者的极大热情，启发着、帮助着你，使你去想主意找办法一一解决，生活的诸多磨难，也让你也得到了克服困难时享受一份成功的喜悦。
　　 班车即将开车，在你走出家门一瞬间，我猛然觉得，你这一步出门，回头望去，已是人在天涯，由不得我们，剩下的只有牵挂。
　　 望着车子缓缓驶出大门，眼前一下子变得一片空旷，甚至荒芜起来。多年来，习惯了喧杂的日子，习惯了人多的生活，诺大的家只留下我一人和客厅里亮着的一盏灯，曾经喧哗的家，突然之间安静下来，带走了熟悉的人和纠缠的事情，竟会如此地让人难以接受。
　　 这份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人心中有了不安。
　　 孩子是每一个人生命的延续，是父母的明天和未来，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可是，我们在多年的生活之中，习惯了孩子，习惯了以孩子为中心的家庭生活，却不能安然地接受和习惯它们。久而久之，留下的空白和孤独，让我们失去了寻找自我的角色能力，失去掉自己本来应有的生活。孩子毕竟是一个家庭的核心，是夫妻之间的纽带，是亲情中的一份杂乱却有序的调味。孩子的将来注定是长大，长大之后注定是远行，远行的距离就是思念。远行的孩子，永远只能在人生的旅途中，以父母生活的家为轴心，依稀地记得故乡的家，记得家里的父母。
　　 孩子，没有你的时候，我们会习惯自己的生活。当你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之，深刻地留下了欢乐的痕迹，留下了我们自己生活里早逝的青春。然后，它们又会迅速地离开我们、远走他乡，把遥远的思念、刺骨的期盼和大堆的玩具，还有你生活过的气息全部留了下来。
　　 孩子，难道你们生来和远去，命定之中，就是当一个诓父母一生的人吗？
　　 你会让父母们在完成艰辛的抚养之后，重新恢复俩人原有的世界，再把曾经的碎片一点点地弥合起来，成为一个并不完整的回忆；你让家庭杂乱无章，在烘托出生活的热闹气息之后，重新恢复不敢接受的寂静。你在家里生活之后，总是不负责地把你用过的课本、读过书籍和用旧的手机，再次还给父母、还给家人、还给了曾经温馨的家。
　　 孩子，你不觉得你自己的残忍吗？
　　 其实，想想我们自己年迈的父母，自己远逝的童年，自己少年的情怀，甚至自己少时暗恋的女孩，当你走过之后，还不是都一样，把寂静和孤寂重新留下来，让我们自己也永久地留在故乡？其实，根本不用细想，因为所的人类都会这样，在留下一大堆故事之后，冰硬地留下，然后你却自己独自的走了。
　　 你来过这儿，留过这儿，然后离开这儿。整个世界、整个人生，甚至全部的人类生活，都是如此地残酷。
　　 孩子们，我不想再说什么话了。此时，你在大学的校园里一定会遇到更多优秀的同龄人，然后找到自己的生活的未来。
　　 只是，你要永远记得这一句话：一脚出去，你已成游子；归来时，家，已是故乡。
　　 2010年8月30日初稿于阿勒泰，2018年10月12日修改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