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论靠山还是靠水，无论艰苦还是富裕，劳动者都有专属的美味。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物资还是很紧缺的。冬天更是紧张，冬天是万物沉寂的季节，又是各种食材匮乏的时期。用在饭桌上调节口味的蔬菜，一般情况下就是大白菜和辣萝卜。这些东西虽然简单，但它们却承载了多少人在严寒中期盼春天的希望和生机。在漫漫寒冬季节里，人们吞咽下它们的给养，那是一种火热而醇厚味道，足足能给你羸弱的身体里注入新鲜的力量。也许这种味道再普通不过了，可人们对他们的感觉总是久而不腻，历久弥新。是人们尝惯了这千百年来的味道，还是人们熟悉了这千百年来的面孔？是人类和它们在经年累月的休戚与共中而相濡以沫。
　　 在家乡的冬季，大白菜更是餐桌上的常客，故有“冬日白菜美如笋”之说。大白菜具有较高的营养价值，故有“百菜不如白菜”的说法。可炒食、作汤、腌渍，民间在冬天的时候会做“白菜炖豆腐”，醋溜白菜，吃起来特别爽口。还有辣萝卜，生食熟食均可，其味略带辛辣味。能促进消化，增强食欲，加快胃肠蠕动和止咳化痰的作用。这可是大大的好事，有此功能，对吃惯了粗食粗饭的人们有了益处，不用再愁苦经常犯的肚腹胀痛的毛病。几口辣萝卜狼吞虎咽生嚼入肚，再或煮一碗白水萝卜汁，稍作休息，肚中便咕噜作响，几声脆生的响屁过后，身心霎时神清气爽起来。比现在的各种开胃的药片，效果好上不知多少倍。
　　 秋风一起，几乎同时种下大白菜和辣萝卜，它们是喜凉的，随着秋意越浓，它们的长势也愈发强劲。原先的土地不像现在，各种化肥一股脑儿塞到土地上，蔬菜和庄稼的长势反而没有那么水灵。人们没有那么先进的手段，就是用土法积攒土杂肥。等耕地的时候，推上几推车的土杂肥，在犁刀的上下搅拌中，很快融合在土壤中，土地瞬间变得酥软起来。这样的土质才有肥力，也便于人们侍弄。
　　 无论撒播，还是点播，不用几天，一场凉凉的秋雨过后，地里就会绿油油的一片。苗要是稠密了，就要剔苗，这些嫩苗可是鲜嫩得很。嫩白菜苗回家洗净，抓上一小把虾皮，再打上两个鸡蛋，这可是一碗色彩鲜明、味道鲜嫩的小白菜粥；小辣萝卜苗也是不能弃掉的，用盐揉一下，沥去水分，不用放别的佐料，滴上几滴香油，也就是一盘绿意浓烈、清香新鲜的小菜。一碗汤、一盘菜，虽然简陋，却韵致俱佳，足让你的眼神停滞，味觉大开。
　　 秋风荡漾，艳阳高照，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在这个季节里，寄托了人们太多希望的大白菜可着劲儿疯长，一天一个模样，一夜一个新奇。每片叶子绿得乌黑锃亮，显得愈发生机盎然，叶片却又显得斑驳弯曲，似乎是在秋天渐浓的寒意中不停地打着寒噤。叶子长得更大了，弯曲下来，几片叶子顺势抱拢起来，形成一个球笼状儿。里面的嫩叶也在激长，充实了空间，外面的菜叶继续抱拢。菜球慢慢大了，外面的叶子够不到顶端，就无力再拢了，匍匐在土地上。有经验的老农会拿一根根草绳儿，把白菜用两腿夹住，把松散的叶子一揽，围绕着菜球上端缠系一圈。叶子就会借着草绳的力量，顺势卷拢在菜球上。很快，三十多天的时间，一个个硕大瓷实的白菜球便整齐地排列在土地上了。
　　
　　 二
　　 那辣萝卜也是喜人的。顺着地垄一字排开，一棵挨着一棵，头顶昂首着一支支翠翠的叶子，张扬而热烈。人们定期给下面的萝卜躯体培植松软的土壤，以便埋藏它裸露的身子，使它在泥土滋养中猛劲蹿着个头，不久，就肥胖起来。周围的土已包裹不住了，冲破了，挺出了青青的脊梁，寒意里一点儿也没有软弱，愈发坚强傲然。又隐约间，下边白嫩的躯体撑开了土层，露出了丰腴妩媚的姿态。
　　 在农村大集体岁月里，土地使用权都是村里的。不像现在，土地都归个人承包使用，承包权期限很多年都不变，还把土地的使用权以法律的形式确认、确立，直接给土地赋予了蓬勃的活力。当代的人都有一个共识，最富有的人不是有多少金钱，也不是有多少房产，而是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土地。你可以想象，站在自己的土地里，充分发挥着自己的想象，想种什么就种什么；虽不及“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豪情壮志，但也必将是五谷丰登，仓廪充盈，衣食丰隆，那是何等幸福。可在那个时候，没有如此的积极性，人们集体劳动，收成按人分配，没有“多劳多得”的优越性。久了，人们也就开始混时光了，出工不出力，一年又年，就这样尴尬的生活着，守着肥沃的土地，却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
　　 都知道土地对农民的重要性，生产队为了让大家搞点副业，也会给每家每户分一小块“自留地”。别看这一小块土地，可是真正是自己说了算，人们如获至宝，因为它可是一家人的希望和惊喜。只要得空，人们就会来到这里精心经营，这是一家人的小金库，一家人的小饭桌。
　　 人们很是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的。在这儿，菜园里很是悠闲地，它不像其它庄稼地里那么局促慌忙。土地虽小，但肯定是村里最柔软、最细腻、最肥沃、最好侍弄的地方。对于这些庄稼把式来说，不用耗费多大的精力，土地就会井井有条起来，一茬又一茬的菜品都会勃发出最旺的生机。雨后、清晨、傍晚，只要得闲，人们都会来到这儿拔草松土。不禁折腾，不大一会儿，地里一点草渣儿也没有了，歇了，也不回家，也要在坐在地边凝望着这一席的新绿。每天傍晚收工回家，日头早已西落，天黑了，还是情不自禁地拐个弯，到自己菜地头前看一眼。不仅是一个人的心情，其实每块地段上都站着一个人，以欣赏的姿态在夜幕里停滞。相互打个招呼，凑在一起，点燃一袋旱烟，欢声笑中评点着彼此的菜势，多是羡慕和祝福。毕竟，好的收成，就是好的年景，不用再担心饭桌上的尴尬和窘迫了。直到，远处村落里飘来淡淡炊烟的味道，人们才相互谈笑着，恋恋不舍地离开，拙劣的烟草中却溢漾着舒心的芳香，弥漫了整个乡间小路……
　　
　　 三
　　 霜冻快来的时候，也就是大白菜和辣萝卜收获的季节。全家人齐动手，那种场面是异常喜悦的，没有一个偷懒耍滑的，朴实的白菜和萝卜的芳香中，同样是朴实的劳动情怀。大人用镰刀和铁锹把白菜靠根部割下，把辣萝卜挖出，孩子们则把白菜外面的老帮老叶扒下来，把萝卜缨子拧下来，找一个背风向阳的暖地方，把它们码在一起。农家里的东西都是地里出地里进，没有随便浪费东西的，谁家里都会养头猪，养几只鸡鸭鹅，剩下的菜叶，自然不会丢掉，成了它们的美味佳肴。
　　 收完大白菜和辣萝卜，剩下的任务就是想办法储藏，以备整个冬天使用。人们和白菜萝卜源源久了，人和物在相互依存和相互依赖中，自然有彼此珍惜的办法。在院子里选一个干燥向阳的地方，家里的壮劳力便挥锨抡镐热火朝天地挖起来，一两天的功夫，一个四四方方深深的地窖就挖成了。上面搭几根木檩条，檩条上铺上长长的玉米秸秆，再铺上一层厚厚的土，一个干干爽爽、温度适宜的储藏场所就算完成了。地窖上留一个进出口，取菜时，顺一个木梯下去；也有心灵手巧的，把口开大一些，直接挖出上下的台阶来，就更方便了。
　　 储存时，把白菜根部朝下，一棵棵整齐地摆在地窖里，再或是横着，一层一层地摞起来。有时，白菜丰收了或种多了，地窖里放不下了，会再在院子里，或就近在白菜地里，挖几条长方形的沟，把白菜摆在里面，上面铺上稻草后，再盖一层厚薄均匀的土。辣萝卜储存起来稍微简单点儿，把它堆在地窖的一角，用沙土盖严，防止水分的流失。等用的时候，从土里扒出了即可，一直有着泥土的滋润，和新鲜的一样。
　　 其实世上最美的味道，就源于最普通的食材，还有最简单的做法，不用过多地去修饰和添加，品将起来，一样津津有味，历久弥长。家乡靠近渤海湾，不缺的是海盐。人们搬出家里的大大小小的缸，有几个算几个，把辣萝卜洗净，除去根蒂，往里放一层，再铺一层盐。萝卜和盐虽是简单的混合，却揉合成千般风韵的咸菜。刚腌制的是嫩咸菜，新鲜细嫩，腌制长了，就是老咸菜，脆生爽口。这一缸缸咸菜，可是老百姓一年到头来餐桌上每天不可缺少的一碟小菜，只要有了它，吃什么都有滋有味起来。不用你过多的技法，只是把咸菜里的盐度洗去，滴上几滴香油，不论在你的桌上山珍海味，还是生猛海鲜，端上一碟，肯定是大家最心仪的菜品。
　　 暂且不说大白菜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脂肪、多种维生素和钙、磷等矿物质以及大量粗纤维，单是做法就很多，炖、炒、熘、拌、煮以及做馅、配菜等，可谓每种做法就是一种美味，久而不腻。儿时，每天的饭食就是靠一口锅，几乎天天离不开白菜萝卜，虽然反复就是那几样，可母亲总是调理得有滋有味。早饭简单，吃上几口窝头，再喝一碗豆子黏粥，乏味枯燥，若此时有一碟咸菜，立刻有声有色起来；午饭或晚饭，要么是炖一锅猪肉白菜粉条，要么是熬一锅萝卜虾皮疙瘩粥，菜的香，粥的鲜，轮换交替，不绝于舌，吊足了你的胃口。母亲总是把白菜一层一层地从外向里剥，剥下的菜叶直接炖了，最后留下的就是那点嫩黄嫩黄的白菜心儿。白菜最好吃的地方就是白菜心了，做法也简单，切成细条，辅以酱油、醋、葱丝、香油等，我想此种滋味已经无法言喻了。整个冬天下来，虽然天天白菜萝卜，可是天天还是想念这白菜萝卜。
　　 有时，也不在于你囊中是否羞涩，也不在于你食材是否窘迫，只要静下心来，你会发现周围有很多让你灵动和感动的食物，所以有心的人总会使自己的味觉饱暖起来。每逢春节，人们总是围绕着白菜萝卜，做出更加劲道的美食来。只要有点手艺的人儿，一点也不吝啬自己的厨艺，一定会大显身手，把这两个简单的食材，发挥得淋漓尽致。包一顿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蒸几锅猪肉白菜或萝卜粉条馅儿大包子，炸一篮萝卜绿豆面的丸子，整个春节也就被这香气搅闹起来。如果再称上半斤猪膘子肉，切成厚薄均匀的肥肉片，大锅煸炒，再加入白菜、粉条，炸丸子一炖，那何止是“佛跳墙”。人们虽有狼吞虎咽的豪情，但此时隐了，愣愣出神，那一大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正在不停地撮合着各种美味，味儿进了汤汁了，浓了；味儿又返回了菜里，香了。人们此时做的，只有端起一大碗，蹲在屋前向阳处，边晒着太阳边细细品味。暖意柔软了肌肤，味道香透了筋骨，那是一个香香的激灵儿。旁边的狗儿，受不了香气的诱惑，使劲地撒着欢儿，呜呜地叫着。
　　 现在一年四季各种蔬菜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不像过去那样单调，足足让你眼花缭乱。可是餐桌上总还是少不了白菜萝卜的影子，做法还是那么简单，可味道还是那么醇厚。我想这是一种缘分吧，不论过往和现在，不论贫贱和富裕，也不论匮乏和充盈，人们还是始终如一地喜欢这种简单的食材，以及做出来的美味。我相信，人与人有缘分，那是刻骨铭心的；我同样相信，人与物，我们与白菜萝卜也有缘分，那更是刻骨铭心的……
　　 朴实的农村，肥沃的土地，质朴的炊烟，一个简陋的村落里总有种踏实的滋味，勤劳的人们也就是在这种滋味中，世世代代踏实地生活着……
　　
　　
　　 （2018年10月11日夜完稿，于家中）